“为何……为何如此待我!”
许瑕蜷在冰冷的地上,心仿佛被撕裂,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翻腾,“我这一生从未害过人,凭什么要我承受这些?”
她想起自己如浮萍般的命。
自幼父母双亡,被舅舅家收留,就因天生说不出话,成了舅父和表哥的出气筒,非打即骂。
甚至为换彩礼,还差点被强嫁给同村的傻子。
还是舅父见钱眼开,恰逢有个老实的渔夫肯出价,便转手将她卖了。
渔夫待她不算差,只是两人陌生,日子过得沉默。
偏生婆家的大伯和叔母常来要钱,丈夫出海遇难后,更是变本加厉。
她咬牙把昭昭拉扯大,以为终于能喘口气。
谁知舅舅家的儿子石树,竟一直惦记着她唯一的女儿。
——就因听说城中富商要给傻儿子找个童养媳。
那地方,许瑕一直有所听闻。
送进去的女孩没一个回来的。
“我已经认命了,断了念想,嫁了不认识的人。好不容易有了昭昭,日子才有了光。”
“我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但我拼死也要护着昭昭,不让她走我的老路。”
“可为什么……连她也要夺走?!我躲到天边,他们为何还不肯放过我?!天没眼!我要他偿命——要他死!要他死!!要他死!!!”
那传到沈渡神识的,是何等的凄厉绝望,如潮水,猛然涌来!
“呃!”沈渡蓦地睁眼,袖中流云笔烫得如同烙铁。
眼前,无限黑暗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不要——!”沈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攥紧!
她为什么会看见许瑕,那画面中的未来,是正在发生,还是即将发生?
想也未想,她猛地攥紧流云笔——那支可通阴阳、窥过去,甚至……改写命运的笔。
她想要改写未来,这个念头荒诞又强烈,在她心中炸响。
不是为了怜悯,不是为了道义,而是因为——许瑕是这冰冷世间,第一个给予她毫无保留的温情的人。
她不容许那种情况发生!
她想要尽自己所能,去换取改变的可能。
指尖触碰到流云笔的刹那,那根赠予他人的“光阴签”,似乎与她产生了足以跨越空间的感应。
沈渡一直渴望终结而漫长无比的生命,在这一刻,竟因为她想要保护另一个短暂而温暖的存在,第一次在她心里燃烧起了,名为“生”的渴望之火。
她想活着,把许瑕跟昭昭一同庇佑下来。
“住手!”沈渡情急之下,厉喝出声,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海棠坞中回荡。
话音未落,她便惊觉所见或许是流云笔预显之象。
可下一瞬,高举木凳欲砸下的石树,猛地抬头,眼睛惊疑扫视高空左右,像真的听到了她的喝止。
“谁?!谁在捣鬼?!”他声音浑浊,带着酒气和一丝怯意。
沈渡眸心一凛——这好像并非幻象?
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舅舅,我同你走,莫再为难我娘。”
昭昭展开小小的手臂,毅然挡在许瑕身前,灯火昏黄,映着她稚嫩却异常平静的小脸。
许瑕泪如雨下,拼命想拉回女儿。
昭昭却回头,似是对这般情景习以为常,用小手指擦母亲脸上的血与泪,奶音轻轻:
“娘,别怕。”
“嗬,没瞧出来,你这小赔钱货倒是个识趣的。”石树语气稍缓,打量昭昭娟秀的眉眼,心里拨弄着价格。
这丫头生得一副好样貌,若出手,定能卖不少钱。
“这才像话,乖乖跟舅舅走,舅舅给你寻个泼天富贵的人家,保你日后吃穿不愁。”
昭昭抬头,望见石树那张贪婪的脸,想起母亲多年受的苦,本要忍下的话终究没忍住,轻轻一哼:
“昭昭不是赔钱货,你们才是。”
“什么?”石树摸下巴的手一顿,横肉抽动,一时未解其意。
昭昭仰着小脸,神情执拗:
“我娘靠一双手养大我,从不卖女儿。舅舅舅母生了表姐,不问一声就卖进火坑,拿钱去喝花酒。你们不是赔钱货,谁才是?”
“你胡扯什么!”石树惊怒交加,“由得你放肆!”伸手就拽昭昭,却竟拉不动!
一个成年男子,岂会拽不动一个稚童?
“贱人!定是你使了妖法!”他惊怒交加,脸上横肉扭曲,眼中凶光毕露,“娼妇!今日便送你们母女一同上路!”榆木矮凳带着呼啸风声,再次朝着许瑕的头颅狠狠砸落!
这一击若中,必定香消玉殒!
“用光阴签!”沈渡心念急转,声音与意念同时发声。
昭昭颈间的光阴签化作一道流转金光,淡淡散开。
铿!
清越鸣响,裂空而起!
千钧一发间,许瑕爆出惊人力气,合身扑上,以自己柔软的血肉之躯硬挡向那致命一击!
“哐啷——!”
沉重的榆木凳子砸下,却并未落在许瑕身上,而是撞上了一团自光阴签中流出的实质怨气。
登时火星四溅,反震之力让石树虎口发麻,踉跄后退一步。
许瑕紧闭的眼睫颤了颤,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她只觉手中那枚素签滚烫如烙铁,无数纷杂凄苦的哭嚎与哀求似潮水般涌入她脑海——那是石家多年来被送走、被贩卖送走的一个个女婴积攒成海的怨念!
“啊——!”
石树抱头发出痛苦的嘶吼。
恰在此时,黑气顺势缠绕而上,勒入他的脖颈,令他面目紫胀,竟发不出半点完整的声音。
只有嗬嗬的漏气声,眼中充满了惊骇与说不出口的恐惧。
这情形显然是他未曾料到的,怔怔看着她,似是极为不可置信。
许瑕猛地睁开通红的眼睛,挣扎着坐起。
她头上还带着粗瓷碎片划过的伤口,鲜血混着冷汗淌过她狰狞的伤口与血痕交错的脸颊。
身后,一团暗红的血雾仍在不断渗出,浸湿了裙裾,浸透了许瑕全身,据回忆看,那是一些被石树踹打至流产的、未成形的孩儿……
十年屈辱,瞬间涌上心头。
她张着口,十多年的沉寂无声,在雾气腾腾中,迸发而出。
“分家了……我已与你们石家分家了!”她此时的声音带着怨念嘶哑流出,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狠绝,“为何还不放过我?放过昭昭?!”
她看着被怨气缠绕、痛苦挣扎的石树,想起早年听闻,关于石树沾花惹草、以及其妻生下的女婴莫名“夭折”……想起自己那苦命的、被卖出去生死不知的表姐……
“你们石家……你和你娘!你和你那娘子!只要是个女儿,就会被你们想方设法送走、卖掉!这么多年,到底卖了多少个?!啊?!”她几乎是泣血般质问,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如今竟将主意打到我昭昭头上!你们还是不是人?!”
许瑕不能说话,可怨念照样能把她的话语带到石树耳边,积压了十年的郁气一朝倾泻。许瑕眼中闪过疯狂的恨意。她摸索着,抓起地上那块先前被石树用来砸她、已然碎裂的陶瓷残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不死不休……是吗?那今日,便做个了断!”
她一步步走向被怨念束缚、动弹不得的石树,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哀求和恐惧,只觉得无比讽刺。
“你也知道怕?那些被你们卖掉的女儿,她们怕不怕?那些未出世的孩儿……他们怕不怕?!”
她举起沾染鲜血的瓷片,正要高高落下。
“阿娘!不要!”雾气外,昭昭带着哭腔的惊呼从身后传来。
她不知道雾气里发生了什么,也听不见、进不去。只是一味哭喊要娘亲回来。
沈渡在遥远时空之外,心脏也在揪紧!
那致命一击并未落下。
许瑕的手臂僵在半空,她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石树那副生不如死的可怖模样,又回头看向吓得小脸惨白、却仍向她伸出双手的女儿。
幼弱的呼喊声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怨气讨伐中。
昭昭委屈地抿了抿嘴,心疼快要落泪,短短的小手一遍遍努力靠近许瑕,试图让许瑕恢复神志,可微末的距离总是让她过不去。
许瑕脸上狰狞的恨意慢慢褪去,化为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苍凉。她扯动嘴角,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解脱的笑。
杀他……只会脏手。
她这双手,除了保护昭昭,也是要抱昭昭的呀。
她手一松,染血的瓷片“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几乎同时,那浓黑怨气渐渐远去,人群的怨声载道逐渐消散在耳后,身后驱使的黑气终于不再。
仿佛完成了使命,倏然回卷,尽数没入那光芒黯淡下去的光阴签中。
小院重归死寂,只余下石树瘫倒在地、目光涣散如同痴傻的沉重呼吸,以及许瑕身下不断蔓延的、刺目的血红。
许瑕身体晃了晃,最后望了一眼女儿,眼中有无尽的温柔与不舍。
然后如同燃尽的枯烛,软软地向后倒去。
幻象波动了一下,破碎开来,彻底消散于沈渡的识海。
“呼……呼……”
沈渡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俯身捂着胸口,几缕乌发沾染了额上细汗,半遮住眉眼。
她蹙紧了眉头,此时眼前清明,再无方才血色。
袖中的流云笔依旧滚烫,可身上的气流涌动缓了下来,只剩下笔身微微的余温。
窗外,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唯有隔壁窗台,隐约传来小灵貂因不安而发出的细微呜咽声,让她明白,刚才连接时空的景象并非是虚幻,而是真实发生的。
她闭上眼,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流云笔可逆光阴,而光阴生签,可在主人濒死绝境时,顺应她的意志化光护主,最后耗尽全部力量消散……这超出了常理,又无比真实地发生了。
许瑕……还活着吗?那个解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