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夜萤火

沈渡只觉得坐如针毡。
她迅速起身,她不想像别人那样去报官,不想被官府的人问东问西。
多年的沉寂生涯,让她受不得太繁复的规矩,过不了多少弯弯道道,但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先是在抽屉里找字条,可是她忘了,她到临安府不过几天,东西准备的并不齐全。
不过好在她买下的房子够多,王掌柜给她日后要用到的纸契也多。
加之今日情况紧急,才不得不以被她使用。
沈渡飞快地写下一张字条,简明扼要地写道:“城南水巷馄饨摊许娘子家,有人强闯民宅,重伤濒死,速救!”落款只写了一个“知”字。她走到露台,对着窗下呜咽的方向轻声安慰道:“别怕,没事了。”然后,她将字条卷好,又从流云笔中凝聚出一缕极其微弱的金光,附于字条之上——这能确保字条在黑夜中如同萤火,引人注意。
薄雾笼烟,水色苍苍。
火光映照在沈渡脸上,透出几分诡秘,她朝河道对岸摊开手掌,随后往上一抛,她用力将字条朝着有灯火人家聚集的方向飞去。那带着微光的字条如同夜空中坠落的流星,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夜色中。
做完这一切,沈渡吹熄了灯,重新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还有隔壁小灵貂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声。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带来的冲击,与此刻身边这弱小生灵带来的微末安宁,形成强烈的对比,让她心绪难平。
她一直以为自己心如死灰,只求在这无尽的时光中寻个角落静静腐朽。
但今夜,为了守护那一点温情和一个需要她的小生命,她竟毫不犹豫地动用了这股非寻常之力。甚至……因此牵动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对“生”的牵挂——许瑕,她活下来了吗?
纷乱的思绪中,疲惫终究占了上风。沈渡再次沉沉睡去。
清晨,天光微亮。
沈渡准时醒来,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清爽的月白细布衣裙。推开露台的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水汽涌入。她下意识地先看向残破窗台上——那只小灵貂蜷缩在角落,似乎睡得正香,虽然身体还处在透明之状,力量微弱,但呼吸平稳。她心中微安。
走出海棠坞那片死寂的楼阁,刚踏入稍有人烟的河岸街道,沈渡就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许多人朝着一个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个方向,正是许瑕混沌摊所在的水巷。
“……啧啧,奇事!真没想到石树那厮,疯了!”
“疯了?前日不还见他好端端在镇上吃酒耍横?我都被他啐了一口!”
“就是昨日夜里的事!邪门得很!听隔壁樵夫说,清早路过他家,只听院内一声凄厉惨叫,比杀猪还骇人!扒着门缝一瞧——你猜怎么着?”“快说快说!”
“那石树竟在自家院中,对着空气又跪又拜,哭得涕泗横流,口口声声喊着‘别过来’、‘不是我’、‘对不起,我错了’!没过一会儿,又忽然癫狂起来,双眼翻白,指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嘶吼,说甚么‘好多女娃!好多血!她们来索命了!’”
“哎哟!这、这怕是冲撞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何止!有人看得真切,说他周身隐隐罩着一层惨淡的白光,像是被什么物事缠住了魂!那模样,分明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真被吓破了胆,神魂俱散!”
“嘶……莫非是报应?他石家早年卖出去的那些女儿……还有他婆娘头胎那个没留住的女娃……”“谁说不是呢!天道好轮回!他往日作恶多端,逼嫁妹子,贩卖亲女,连自家骨肉都不放过,如今怕是那些枉死的冤魂缠上他了!”
“是啊,可怜了许娘子,要不是发现得快,送济世堂送得及时,那石树可是又犯下一桩罪孽。”
“里正和官差去了也没用,他见人就打就咬,力大无穷,好几个壮汉都按不住,嘴里胡言乱语,全是忏悔求饶的话,细听之下,竟桩桩件件都是他这些年造的孽!”
“就连济世堂的老先生被请去瞧了,只摇头说这是‘失魂之症,怨念缠身,药石无灵’……眼下只能捆了锁在屋里,嚎得我们半个堂子都不安生。这日后住他隔壁我真嫌晦气啊……”
“唉,虽是报应,这模样倒也真是……吓人。”
“吓人?我倒觉得痛快!若不是被逼到绝处,又怎能聚起这般深的怨念?这可比一刀杀了他更是报应!”
议论声随着沈渡的走近又远去。
她面色平静,心中却掀起波澜。
看来许瑕还活着!?在济世堂!虽然伤势听起来不美妙,但……活着就好。那根耗尽力量的光阴签,算是护住了她一丝生机。
昨日许瑕的目光温柔而慈爱,令她印象深刻。那柄光阴签签经过此事,光华暗淡,满是裂纹,显然已被吸干了灵气,有些可惜。可做了一桩好事,沈渡面上不由漾出喜意。
她走到之前去的那家小吃摊前。许娘子不在,可临安府的早点小吃很多,这次的摊主是位热情的大婶,正麻利地炸着馓子,旁边大锅里翻滚着热气腾腾的杏仁茶。
“沈娘子来啦!”
沈渡在这一片小有名声,大婶甫一看到沈渡,脸上当即笑开了花,“今儿卖杏仁茶配馓子,这馓子刚出锅,酥脆着呢!你掰碎了泡在杏仁茶里,又香又甜又管饱!价格还实惠哩!”
沈渡点点头,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嗯,听您的,谢谢大婶。”这里的烟火气,让她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踏实。
经历了昨天,她对赴死也没有那么急切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心中的一方净土,超脱世外。
她找了个角落的小桌坐下,学着大婶说的,将金黄酥脆的馓子掰成小段,泡进乳白香甜的杏仁茶里。暖融融的杏仁茶入喉,驱散一身寒气,也抚平了昨夜残留的惊悸。
杏仁茶已被饮尽,只剩下碗底的几许残渣。沈渡搁下碗筷,向大婶打听:“大婶,可知这临安府何处能买到招人喜欢的小兽?我想养一只。”她想到了海棠坞中那只魂体透明、不让人靠近的小灵貂。
大婶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想要买家畜?那可巧了!城西的‘骡马市’每逢三、八就有‘小牲口市’,猫狗兔子小鸡小鸭都有!不过今儿不是集日……”她想了想,“你要真想买好的,除了百兽坊之外,那高低要去一趟‘豢养司’!跟百兽坊不一样,那可是官办的,专门给达官贵人训养鹰犬猫狗的地方,也有品相好的小狗崽子出售,就是价钱贵些!”
大婶周身洋溢着和煦的气息,让人无故觉得亲切。
正说着,王掌柜急匆匆地赶来了,额上还带着汗:“沈娘子,可找到您了!海棠坞剩下那些屋舍的主家,有几家松口了!您看……”
沈渡点点头:“有劳王掌柜。不过现在,我想先去一趟豢养司。”
“豢养司?”王掌柜一愣,随即看到沈渡投向河边那小灵貂方向的目光,虽然小灵貂还在海棠坞,但王掌柜以为她是在看别处,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明白明白!一个人承包这么大点地方,想要看家护院是吧?包在我身上!我这就送您过去!”他巴不得多讨好这位大金主。
面前的少女不以为意,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王掌柜无需继续多话。
“只是你想要大的呢还是小的呢?小的可爱,讨人喜欢。大的看家护院,有安全感。”
无论是看家护院也好,陪伴玩乐也好,沈渡最看重的是眼缘。
沈渡上了王掌柜的马车,车轮辘辘,驶向城西。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袖中的流云笔安静地躺着。
经过昨夜,这支笔让她对自己这条漫长的人生路,有了更深的认知。
至于楼里那只魂体透明的灵貂,济世堂里生死未卜的许瑕……
这条路上,似乎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
王掌柜恭敬地向沈渡汇报着海棠坞房产的进展。
“沈娘子,昨日小的己差人与各屋主家都通过气了,九成九都己谈妥。这些宅子荒废经年,能脱手换现银,他们自是求之不得。”
包括他自己,这要全都卖出去,他做梦都能笑醒!
“只是这房契地契过户,数量繁多,需得些时日逐一到官府办理,届时小的定将一应文书亲手奉上。”
“至于那几处作了阴宅的……”王掌柜面露难色,“主家皆无意出售,毕竟如今风水好些的墓地,价可不菲。”
沈渡神色淡然:“无妨,不卖便不卖吧。”
她本意也非不容非人居住,只求活人勿扰。
王掌柜见她如此好说话,当时便觉得这个小娘子沉稳知礼,无一处不妥帖。心下更是感慨,暗忖日后定要多看顾这位看似柔弱实则深不可测的娘子几分,莫让人欺了她去。
“对了,”王掌柜压低声音,“沈娘子出来这段时间,可听闻昨夜水巷馄饨摊许娘子家那桩……案了?”
沈渡微微颔首,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离身临其境就只差一壁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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