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棠风起

王掌柜忧心道:“沈娘子夜间千万莫要独自外出。咱们临安府虽也是富庶之地,但龙蛇混杂,宵小之辈不少,比不得您原先住的……高门大院安宁。”他隐约觉出沈渡出身不凡,至于究竟如何不凡,却又无从揣测。对方既不愿多言,他自然也不便探问。
若说心中毫无疑虑,那自是假的,可那白花花的银两却是实打实的——这世上,又有谁敢随意伪造这般成色的真金白银呢?
毕竟王掌柜只想挣钱,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若真招惹了不得了的人物,人人当笑话看,不止当事人过不好,他自己的日子都难捱了。
对王掌柜的这番说法,沈渡并不意外,也不觉得突兀
沈渡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关切,唇角微扬:“好,我记下了,多谢王掌柜提醒。”
“不敢当,不敢当。日后娘子若有任何差遣,尽管使人到牙行寻我,王某定当尽力。”
“有劳。”
到了城西“豢养司”门前,沈渡并未入内。
反被司外散市一位老农竹笼中几只毛茸茸的小兔吸引了目光。其中一只黄白相间、圆头圆脑的小奶兔格外精神,在笼中不安分地动着鼻子,显得伶俐非常。
王掌柜何等精明,立时会意,上前与那老农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用一两银子买下了那只小兔。若在平时,他断不会以如此价钱买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兔崽,兔肉既不压饿,养着也无大用,但既然是贵人中意,自然另当别论。
他将那软绵绵、暖乎乎的小兔捧到沈渡面前,笑道:“沈娘子好眼力,别看这只是寻常兔种,但骨架匀称,眼神清亮,机灵好养又不挑嘴,比起那些名贵娇气的猫狗也不逊色。”
沈渡轻轻弯腰,凝望着被他拎起耳朵,却并未挣扎的小兔。
她那个鸠占鹊巢的“妹妹”徐容,也曾随城中风气养过一只野兔。初时觉得可爱,耐心却极差,待那兔儿长大,不再如幼时那般灵动,她就日渐冷淡。那兔儿总是蔫蔫的,瑟缩在笼角,身上时常带伤。
沈渡偶经过,会悄悄省下些果菜丢给它。后来被徐容察觉,那兔子的处境反而更糟,被拴得更紧,毛发也日益枯槁……她便再也不敢靠近。
她不喂,它或许还能少受些苦。
而如今,她终于也有了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生命。这一次,定要好好待它。
在王掌柜的帮衬下,沈渡又购置了兔窝、食盆等物。豢养司的伙计仔细交代了喂养幼兔的注意事项,王掌柜一一记下,打算回头誊抄了给沈渡送去。随后便驾车送沈渡返回海棠坞。
马车刚在海棠坞附近停稳,沈渡抱着小狗下车,便觉今日河岸旁“纳凉”、“闲谈”的邻人比往日多了不少,投来的目光探究中带着更多审视。
好坏都是一张嘴,有人说坏,也会有人说好。
沈渡如今已经渐渐不在意,正帮王掌柜从车上搬下新买的麦麸干草,那是用作兔窝铺垫,就听一声尖锐的嚎叫打破午后沉闷的空气:
“是不是你?!那个新搬来的小贱妇!”
沈渡素来畏与人交道,这突如其来的尖厉指责让她瞬间不适,蹙眉望去。
只见一个头发散乱、身材粗壮、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面目狰狞地冲将过来,十指如钩,首奔沈渡面门!
“天杀的小娼妇!还我夫命来!”
王掌柜眼疾手快,一把格开老妇的手:“疯婆子!打什么疯癫!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你是何人?再不住手,我便喊人报官了!”
这不提报官还好,一提那妇人就跳脚大骂:“报官?你去报啊!老娘刚从府衙出来!官爷都说了,我夫病得蹊跷!跟这来历不明的贱妇脱不了干系!她定是那许瑕的帮凶!我要她给我夫赔罪!”说着又张牙舞爪扑来。
昨日衙门里的人送石树回来,让济世堂的大夫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一整个夜晚,他是瞪着眼睛到天亮的。
伤口不麻了,又痛又痒,更让他难以入眠的是,他怕有鬼来找他,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听见了脚步声,吓得他只能睁开眼来。
嘴里嚷着有鬼,可谁看不见,所以这位夫人就觉得是被人下了咒。
王掌柜急忙阻拦,脸上却被挠出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老妇却不依不饶:“你这般护着她,莫非是她的姘头?好一对奸夫淫妇!合谋害了我夫!老娘跟你们拼了!”
王掌柜气得浑身发抖,他半辈子积攒的清誉眼看要毁于一旦,怒喝道:“少在此胡言乱语!谁认得你夫?你夫梦魇了与我等何干?说不定你们丧尽天良的是做多了,遭了报应,我等清清白白,岂容你污蔑!报官!必须报官!”
周围有认得王掌柜的闲汉忙劝那夫人:“刘夫人,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这是万通牙行的王掌柜,最是正经不过的生意人。这位小娘子是才搬来海棠坞的,与你家八竿子打不着,你定是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就是她!”刘夫人指着沈渡,又哭又跳,“我夫被许瑕那杀千刀的贱蹄子害了!这女人不去报官抓那贱人,反倒叫了人救她!救了许瑕,我夫却在那里遭了殃,回来就魂不守舍的,跟她没关,我才不信!”
“她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要救那下咒的贱人?”“她救许瑕,许瑕就该给我夫赔罪!她就是帮凶!是同谋!”
围观者闻言皆是无语。
原本还以为有什么八卦秘辛,不料竟是这般胡搅蛮缠。
这女人想必是从衙门打听到是有人匿名救了许瑕,偏巧那字书像是从海棠坞游过来的,就这么疑到了这新搬来的小娘子头上,跑来撒泼。
这般脑回路,着实令人瞠目。
同时也明白了这人的身份——昨夜被反杀的那个石树的妻子。
想到石树平日所为,再看其妻今日言行,众人心下皆道:果然一脉相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掌柜气极反笑,脸上的伤口痛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他强忍疼痛,忿然道:“沈娘子心善,路见不平、匿名相助,乃是义举!官府尚且未有定论,岂容你在此血口喷人?念你夫君遭了报应,我不与你计较,请你速速离去!否则,休怪王某真将你送去见官!”
围观的众人也纷纷摇头,有人语带讥讽:“刘夫人,这就有些过分了。”“真是伉俪情深,死缠不放——石树那般德性,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刘夫人见竟无一人站在自己这边,反倒尽是指责,猛地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没天理了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夫君倒霉啊……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撞死在这里,叫你们都不得安生!”她一边哭一边拖长了音调唱骂起来,“我的夫啊——你死得惨啊——丢下你老婆任人作践啊——杀千刀的黑心肝啊——”
她这一闹,连最初还有几分同情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好嘛,讹不上许瑕,转头就来讹新邻居了?”“定是听说这位娘子买下了海棠坞,家底厚,想来敲一笔!”
众人再看向沈渡时,目光中都带上几分同情。
刘夫人边哭边尖声反驳:“放你娘的屁!什么讹钱?她不该赔我吗?”“若不是她多事,我夫君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如今他孤零零一个人,疯了傻了,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谁让她手贱多管闲事?她就得担起这个责!”
“疯女人!不可理喻!”“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半点不冤枉!”围观者也被这混账逻辑气得骂出声。
沈渡冷眼看着地上撒泼打滚、言语恶毒的刘夫人,眸色沉静,却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她一直沉默,并非畏怯,而是在思索一件事——一件对常人而言或许只是寻常,于她,却恍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道理。
她缓缓蹲下身,平视着仍在干嚎、却偷眼打量她的刘夫人。目光坦荡澄澈,如映寒江。
王掌柜正要去沈渡身边,神色带着些郁愤。
沈渡微微一抬手,示意他退至一旁。
刘夫人见她蹲下,只当对方终于服软,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探手又想朝沈渡脸上抓去!
四周顿时惊起一片低呼!
可沈渡的动作更快,一只手轻巧地便扣住了刘夫人两只手腕。
在众人再次响起的惊呼声中,沈渡袖中微温再度浮现,缓缓转动,似乎比上次所见更凝实了些许。
随着心念微转,流转之势倏忽停顿。
与此同时,她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中悄然多了一物——正是一方与她赠予许瑕那枚相似,却又不一样,泛着灰败之气的素签!
黯淡无光,显得十分可怜。
沈渡拈着这枚再度现世的“光阴签”,目光落在刘夫人惊疑不定、渐生惧意的脸上,心下隐约觉得此物与她息息相关。
可如今,并非深究之时。
“我从前,经历过一些事。”她声线平稳似水,眼底却卷起一团浓雾,“见了你,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孽缘根由,才是起因。”
“你,亦是如此。”
刘夫人霎时瞠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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