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只灵貂突然“呜”一声跃起,用头轻轻蹭着两位老魂体的手,似在安慰,又似在哀求。
两位老魂见状,哭得更为悲切凄凉。
“我的小姐啊……我苦命的娴儿啊……呜呜呜……”
沈渡震惊地看向那只灵貂。
难道这貂儿……竟是她们的小姐所化?
那玄貂似有所感,回过头望向沈渡,又叫了两声。
异色瞳眸中,先前纯粹的好奇已被一种深沉的哀伤与恳求取代。
沈渡想起梦中它与古树一同出现的蹊跷。莫非,它亦与这枯树生芽有所关联?
“先进来吧。”沈渡抱着阿缘侧身,泰然自若道。
两位老魂如蒙大赦,连忙相互搀扶起身,那貂儿也轻盈地跟了进来。
他们进入后,房门无声地自动合上。
老魂体又是一颤,看向沈渡的目光却充满了希冀。
沈渡将阿缘放回它的软垫,转身走向小厨房。她虽不擅烹煮,但家中备有些点心与清水。她是不善言辞之人,但也懂得待客之道。
取了些糕饼并两盏清水放在茶几上。“寒舍简陋,只有这些,你们几位……用些吧。”沈渡不知如何与魂灵打交道,只得首奔主题。
两位老魂感激涕零,虽然并无眼泪:“多谢沈娘子……您真是心善……”
灵貂看向沈渡的眼神也充满感激,软软地“呜”了一声。不似开始的高傲。
沈渡走过去,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抚摸灵貂的头。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绒毛的瞬间——
眼前景象一变。
房中烛光倏然黯淡、拉长、扭曲,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唯有灵貂的触感依旧真实。
沈渡抬眸,望向黑暗深处。
那里,一个身着残破染血白衣、面色青白、颈项扭曲的女子身影,正静静伫立。她面容依稀能辨出生前的清秀,此刻却写满了冤屈与痛苦,一双失焦的眸子死死盯着沈渡。
“是你引他们来寻我?”沈渡开口,稳了稳心神,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女鬼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悲伤弥漫开来。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扭曲的脖颈,又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无法开口?”沈渡蹙眉。
女鬼抿了抿唇,脸色有些苍白,她有些失神地望向沈渡。
缓缓点头,血泪从眼眶滑落。
那两个老魂两眼一红,满脸心疼。
沈渡叹息。她这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人,如今竟似要替他人伸冤了么?
沈渡如一泓清泉般的双眼眨了眨,似乎变亮了几分。
她凝神静气,意念沟通袖中流云笔。
不管事先怎样猜测,只能真正试试反应才能作为参考,具体如何还是要等会儿才知道。
而她自己,也相当期待着流云笔的反馈,总觉得其中积累的底蕴,是她穷其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而她,也只能尽力而为。
刹那间,那株巨大神秘的古树虚影再次于她意识中浮现。
原本缓缓舒展、萌发新绿的枝桠应念停滞,旋即仿佛时光倒流,嫩叶回缩,绿意褪去,枝头竟重现枯槁之象,如是轮回两度。
点点蕴含着生机的金色光点自树影剥离,汇于沈渡掌心,形成一根素白却隐泛血丝的素签——与赐予许瑕昭昭的玉签相似,其质却截然不同,带着一股直溯往昔的执念之力。
旋即古树悄然隐去。
“上前来。”沈渡将这份包含着回溯之力的光阴签递向女鬼。
女鬼缓缓飘近,苍白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木签。
触碰到时,沈渡眼前的景象轰然破碎,又被迅速重组——屋内华美的装饰、古色古香的壁画、花纹繁复的藻井等。
以前她在假沈府也见过,只是朝不保夕,无暇顾及。
这确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体会到建筑风情的美好,还算是相当新奇。
然后——
她看到了一个鲜活明媚的少女:周书娴。
周书娴,原是临安府书香门第的千金,奈何家道中落,父亲早逝,母亲年迈体弱。
她带着家中仅剩的资财与大量珍贵的藏书字画,前来投奔远房表亲张家,暂居于海棠坞那处画楼,期盼张家能看顾一二,并为她觅一门妥当亲事。
周书娴蕙质兰心,不仅诗词了得,画工更是精湛,尤擅工笔花鸟,在闺中便有才名。
张家表亲起初待她还算客气,其孙辈中有一子张劭,正在备考功名,却文采画艺皆平平。
张劭发现周书娴画艺超绝后,起初是虚心请教,后来便软磨硬泡,央求她代为作画,或在其拙作上添笔修饰,冒充己作,拿去诗画会上博取声名。
周书娴寄人篱下,虽心中万般不愿,但碍于情面,加之张家人软硬兼施,只得勉强应允。
张劭凭借她的画作,竟真的在文人圈中渐渐有了才名,甚至得了个“妙丹青”的雅号。
然而,张劭胃口越来越大,索取无度,后来竟欲将周书娴苦心创作的一幅《春溪燕戏图》占为己有,署上他的名号送去参加一场极为重要的鉴赏会,以期一举成名。
周书娴忍无可忍,严词拒绝,并表示不会再为他动一笔。
张家顿时翻脸。张劭恼羞成怒,张家长辈也指责周书娴忘恩负义,不顾收留之情。双方爆发激烈争吵。
此后,张家便开始对周书娴百般刁难、苛待。
周书娴欲搬离,张家却以各种借口扣留她的财物与最重要的藏书字画,甚至其中多有孤本。
悲剧的导火索,发生在一个午后。张家声称珍藏的一幅前朝古画《秋山访友图》被污损破坏,画面上多了一道无法忽视的墨痕。
他们一口咬定是周书娴因求画被拒而怀恨在心,蓄意破坏。
证据便是——有人目睹周书娴近日曾在那画作附近徘徊,且其常用的松烟墨与画上污损处的墨迹‘极为相似’。
周书娴百口莫辩,她深知那幅古画的珍贵,绝无可能去触碰,更遑论破坏。
她这才惊觉,那所谓的‘目击’与‘相似’,全是为她精心布置的陷阱。
张家请了讼师,威逼利诱:要么私了,赔上巨款并将海棠坞宅子抵给张家;要么就让她这‘毁画败德的妒妇’下狱,身败名裂。
周书娴此次铁了心不肯屈服,坚称自己清白。
只是她被拘在府衙女牢不过两日,噩耗传来——她的母亲在出门为她奔走时,意外从楼梯上摔下,腿骨断裂!
张劭现身探监,阴冷地告诉周书娴,若再不认罪,下次她父母出的可就不仅仅是意外了。
老人家身子骨弱,经得起几次折腾?
为了年迈的母亲,周书娴不得不屈辱地画押认罪。
可就在签订调解文书时,张家竟又追加了二百两银子的赔偿。张劭冷笑着告诉她,那幅古画价值连城,这二百两仅是修补费用。周书娴据理力争,可张家拿着所谓的鉴定书和她的认罪书,根本不容她反驳。
最终,周书娴心如死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在文书上按下了手印。
失魂落魄地回到海棠坞,她想去质问张家为何如此恶毒陷害自己。
却无意中偷听到一个更令人绝望的真相:那幅古画上的污痕,实乃张劭自己不慎滴落墨点,无法弥补。
他怕担责,更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才名毁于一旦,于是便将这祸水引给了屡次拒绝他的周书娴!
周书娴怒极欲狂,要去府衙翻案。
可张家人早有防备,反而讥讽她证据确凿,翻案无异于痴人说梦。
张劭更是无耻地提出,除非她肯乖乖做他的外室,继续为他作画,否则……
周书娴二十年来建立的认知彻底崩塌。她去报官,却苦无实证。
眼看母亲卧病在床,看她长大的江嬷嬷还要颤巍巍地拿出压箱底的银钱和她的嫁妆去填张家这无底洞,周书娴万念俱灰,在自己那间充满了绝望气息的屋子里,悬梁自尽。
沈渡‘看’完流云笔通过光阴帛展现的往昔片段,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窒闷难言。她长长吁出一口气,眼前的幻象渐渐消散。
两位老嬷嬷己用完餐点,鬼不能食人间物,但能气息吸收供奉,正紧张地望着她。灵貂被小珠丫鬟魂魄所附眼中含泪,哀戚地看着沈渡。
沈渡轻轻抚摸貂儿的头,将它放下,对上它祈求的目光,微微颔首。
此事,她管了。
“书娴小姐的冤屈,我己知晓。”沈渡平静开口,却让周家嬷嬷浑身一颤。
她看向玄貂:“是它引你们来寻我的吧?当夜之事,它应目睹了些许。”
江嬷嬷连忙将貂抱起,老泪纵横,激动地魂体波动:“是…是小珠这丫头…她生前就机灵,死后魂灵不灭,附于貂身,总是引导我们过来……她说沈娘子您是有大神通的人,能还我家书娴一个公道!”
“沈娘子,我跟阿言奔波三年了,始终不知小姐为何想不开要走绝路…她死后还化为厉鬼,搅得海棠坞不得安宁…可我们了解小姐,她性子是软了些,但绝做不出那等害人之事啊!”
“她明明心境己渐开朗,打算卖房开始新生活了,为何要自尽?她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啊?!”江嬷嬷捶打着胸口,魂体都因激动而明灭不定。
“我们只求一个真相!一个真相啊!”“为了这真相,我们苟延残喘,却活成了这般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嗷呜……”小珠貂用头蹭着她的手,似在哀求沈渡不要将全部残酷真相告知二位嬷嬷。
沈渡叹息:“我只能告诉二位,书娴小姐确是蒙冤受屈,她品性高洁,从未做错任何事。”
闻听此言,两位老魂捂着脸,尽管无泪,依旧发出无声的恸哭,魂体剧烈颤抖。
沈渡将一杯清水推过去,安抚魂体:“能否告诉我,书娴小姐走后,你们经历了什么?她又为何会与小珠……共同附于这具貂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