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归途晨露

她来到庄子外唯一一家食肆,要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实则只是用屏风隔开,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点心。
从窗口望去,恰好能看到张家庄子的入口。不多时,就见几个张家的仆人簇拥着一个穿着绸衫、满脸喜气,张劭中了秀才却又带着几分酒气的男子出来,似是又要去何处饮酒作乐。小珠不知从何处钻出,在那男子脚边亲昵地转悠,呜呜叫唤。
张劭显然正值志得意满,见这玄貂油光水滑、颇具灵性,以为是吉兆,哈哈一笑,竟从腰间解下一根捆扎礼盒的红绳,随意系在貂儿颈上,然后将它抱起,向同伴炫耀起来。
沈渡静静看着。伙计送上茶点,她慢条斯理地享用,直至暮色渐浓。
那群人喝得醉醺醺归来,抱着貂儿的张劭落在最后,步履蹒跚,嘴里还嘟囔着:“回去……回去就让人把这身貂皮剥了……好歹是玄貂,做成围脖献给贵人……定能……定能再换些打点……”
小驴车走在颠簸的夜路上,男子将它塞进随身的布口袋里。小珠在袋中不安地叫着。
“嘿,小畜生,能……能成全老爷的前程,是你的造化……”
张家庄子灯火零星。张劭进了院,拴好驴车,嫌弃地踹了一脚车轮:“呸!等爷……等爷攀上高枝,非换了这破车不可!”
“呜——”口袋里的貂叫声变得幽深,在黑暗中,它的眼睛似乎闪烁着红光。
张劭酒劲上头,烦躁地拍了拍口袋:“再叫!回去就先扒了你的皮!”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谁啊?回来了?”男子应了一声,进屋。
张母迎上来,脸上带着期盼:“儿啊,怎么样?城里老爷们给李少爷办的庆功宴热闹不?可又得了什么提点?”
张劭得意道:“娘放心!我如今是秀才公,门路广得很!只要……只要打点到位,何愁没有锦绣前程?周书娴那些东西,总算没白费!嘿嘿……”
张母脸上褶子笑开了花,却又叹道:“只是苦了你,续弦的事迟迟未定,家里两个孙儿又病怏怏的,没个得力帮手……”
张劭不耐地摆手,将布口袋丢给张母:
“娘,别提那两个药罐子!我还年轻,还怕生不出康健的儿子?先把这貂儿拿去灶房收拾了,皮子仔细剥下来,晚些我还要用!”
里屋门帘掀动,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男孩探出头,怯生生唤道:“爹……”
张劭眉头紧皱,呵斥道:“滚回去躺着!看见你们就烦心!”张母也忙推搡男孩:“快回去,别惹你爹不高兴!”
男孩缩回头,帘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张母提着口袋进了厨房。她扯下貂儿脖子上的红绳和那个小荷包,随手丢在灶台边。不知为何,捏到荷包时,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但她没在意,转身去取刀。
这时,里屋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张劭那病弱的儿子扶着门框挪了出来,小脸苍白。“祖母……那貂……”男孩怯生生地望向灶台边的布袋。他记得爹醉醺醺地说过,这身乌黑的貂皮正好给他跟弟弟做副暖手套。
见祖母提着明晃晃的菜刀过来,男孩鼓起勇气:“祖母,让我来……爹说要剥皮,我、我想试试。”他想替爹做点事,或许爹会多看他一眼。
祖母犹豫了下,还是把刀递了过去,啐道:“手脚利索点!”
男孩接过沉甸甸的菜刀,手有些抖。他蹲下身,解开布袋。小珠虚弱地蜷缩着,毛发沾着木屑,那双琉璃似的眼珠望着他,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男孩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想起过年时爹杀鸡,鸡那扑腾惨叫的样子……可这是一条命啊。
他伸出手,想碰碰那貂,指尖触到微温的皮毛,小珠轻轻颤了一下。
“磨蹭什么!没用的东西,连只貂都不敢杀?”张劭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满脸不耐与嫌恶,“这般软弱,将来能成什么事!”
父亲冰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男孩心一横,闭上眼,双手握紧刀柄,朝着那团温热狠狠刺下——
就在这一刹那!
仍在食肆雅间的沈渡,缓缓放下茶盏。
眼前金光一闪,耳边仿佛响起一声决绝的貂啼与少女的清叱:
“小姐!小珠替你报仇了!”
厨房内,刀锋触及貂毛的前一瞬,布口袋猛地炸开!一股阴寒刺骨的旋风席卷而出,瞬间吹灭了灶火!
男孩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开,菜刀“哐当”落地。他惊恐地看到,那只通体乌黑的貂儿悬浮于空,眼泛骇人幽光,对着他们发出尖锐至极、不似活物的厉啸!
“妖…妖怪啊!”张母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逃,厨房门却“砰”地一声死死关紧!
貂影如电,瞬间扑至张母面前,爪风掠过,她脸上顿时出现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冰冷刺骨!男孩瘫坐在地,吓得忘了咳嗽,他看到貂儿身后隐约浮现出一个青衣丫鬟的虚影,眼神怨毒无比!
“救命!劭儿!救命啊!”张母疯狂拍门,声音凄厉。
外间醉醺醺的张劭闻声赶来,试图撞门。
门开刹那,他看到母亲状若疯魔,手持菜刀西处乱砍,口中狂呼“妖怪”。
而他那病弱的儿子,则缩在角落,浑身发抖。
那只玄貂,正蹲在房梁上,冷冷俯视着他。
张劭酒醒了大半,惊疑不定。下一瞬,他眼前景象扭曲,仿佛看到那貂变成了一个颈缠白绫、双目流血的女子,正向他扑来!
定睛一瞧,还长得颇像死去的周书娴。
“啊——鬼啊!”张劭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整个张家庄子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怖之中。阴风怒号,貂影幢幢,幻象丛生。孙母彻底疯癫,攻击所见一切活物;张劭在极度恐惧中跌撞,竟一头撞死在院中石磨上;而那个病弱的孩童,早在惊惧中失魂落魄,无人理会,最终……
一夜之间,刚刚因张劭中秀才而喜庆起来的张家庄子,竟再无一个活口。
……
天色微明时,沈渡架着驴车来到庄子外三里处的岔路。
一身玄色的小珠静静蹲在路边的石头上,脖颈上的光阴签己消失不见,它的身形看起来淡薄了许多,仿佛随时会消散。它口中叼着那个淡青色的空荷包。
“小珠。”沈渡轻唤。
貂儿抬起头,看了沈渡一眼,眼中充满了疲惫、释然,还有一丝不舍。它轻轻“呜”了一声,跳上车筐,蜷缩起来。
沈渡知道,为了达成这极致的复仇,小珠的魂魄耗尽了几乎所有力量,甚至可能动摇了存在的根本。她轻轻叹了口气,敲打驴,踏着晨露返回临安府。
几日后,张家庄子的惨案震惊了整个临安府。王掌柜来给沈渡送地契时,仍心有余悸:
“沈娘子,您听说了吗?城外张家庄子…就是那个刚中了秀才的张劭家…完了!满门死绝!死状那叫一个…啧啧,听说像是互相斗杀,又像是见了极恐怖的东西被活活吓死的!真是天道好轮回!”
沈渡面色平静:“哦?竟有此事。那这房款……”
“哎哟,张家都没人了,这钱自然不用付了!宅子彻底归您了!您放心,手续都齐全!”
王掌柜连忙道,“只是…这海棠凶名更盛了,您看这租出去的事……”只是怕没那么容易了。
“无妨,依旧按原计划,租金可再低些,但租客需我亲自看过。”沈渡淡淡道。
“欸,好嘞!”王掌柜应下,又小心翼翼问,“沈娘子,您那驴车……可还合用?要不要小人再为您物色一匹更温顺的牲口?”
“不必,很好。”沈渡顿了顿,“倒是需要再添置些车驾上的用具,有劳王掌柜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王掌柜躬身退下。
沈渡提着一匣子地契上楼。红衣周书娴的虚影悄然浮现,在她身边低语:“沈娘子,府衙的人……似乎又在附近。”
沈渡脚步未停:“嗯,知道了。”
府衙内,郑峰听着手下的回报,眉头紧锁。
“头儿,属下查清了。张劭,新科秀才,与几年前海棠坞自尽的周家小姐案有牵连。周家之后频遭不幸,周老爷病逝,祖宅变卖,周母沦落乞讨……而这位沈娘子,买下了周小姐的旧宅,张家出事后,她就成了最大受益者。”
郑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目光锐利:“又是她。和怀县沈家灭门案,她是唯一活口兼受益人;许瑕案,她报官是关键虽然后续诡异消失;现在又是周家张家的事……”未免也太巧了。
下属低声道:“头儿,张家庄子那现场…根本不像人力所为…会不会…真有……”
郑峰瞪了他一眼:“即便有!那‘东西’为何偏偏找上张家?而不是别人?这沈渡,就算不是凶手,也定然与这些诡事脱不了干系!她来路不明,身怀巨资,偏偏专买凶宅,与冤案纠缠……给我盯紧她!还有,再去细查她的路引和文书,我总觉得有问题!”
“是!”下属听了,连忙领命而去。
郑峰望了望窗外,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喃喃自语:“沈渡……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来这临安府,究竟意欲何为?”
郑峰脑海里立马浮现起那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从容自若,立在人群中如深潭静水。明明刚刚及笄的岁数,怎么比想象中的更加莫测难料?
望着愈加深沉的天色,郑峰要一探究竟的念头,又坚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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