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行向瑞州

郑峰话音落下,厅内一时寂静。
林佑安拧眉追问:“那他为何不归?莫非是觉得我们林家亏待了他?”
郑峰神色不变,只道:“个中缘由,尚无从得知。”
林佑安语气转冷:“郑捕头既不知情,又凭何过问我家私事?”
“佑安!”林父出声喝止,转而向郑峰赔笑,“犬子无状,还望捕头海涵。实在是劳您费心,专程从临安府赶来过问此事。”
郑峰拱手一礼,语气平和:“林老爷言重了,郑某此行乃是公务途径瑞城,顺道核查而己。”他目光微转,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恕郑某冒昧,府上与顾山青之间,是否曾有过什么难解的心结?据府衙旧档所载,他曾在瑞州报官两次,不知所为何事?”
林父闻言,抬袖拭了拭眼角,声音带着哽咽:“还能为何?无非是怨我们罢了……唉,都是陈年旧事,我本不愿再提。当年一桩药材生意关乎全家存亡,偏生紧要关头他弄丢了那株老参……若非如此,我兄长一家何至于此后艰难?他不思己过,反倒怨怪我们……”
郑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父的神情。
“他连佑安都怨!可那时佑安才六岁,童言稚语,岂能作准?”林父脸上不见半分心虚,只有被至亲辜负的疲惫与伤感。
郑峰心中冷笑。他早前查阅卷宗便知,顾山青被认回后与林家关系极度不睦,曾因“药方纠纷”与“被围困”两事报官,却皆无下文。若说顾山青对林家恨意深重,必与此二事脱不开干系。
林父长叹一声,满面无奈:“叫郑捕头见笑了。我这侄子……实在是让人心力交瘁。想想我们年少时,父母之命不敢违逆,哪像如今的孩子,主意大得很……”
他略作停顿,似在追忆:“十多年前,家中药材铺遭遇大难,资金周转不灵,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恰在此时寻回了山青……我们悲喜交加,本打算先认下亲事,待处理完铺子危机便风风光光接他回来。当时情势紧急,我们不得不即刻筹措银钱,只得让佑安先去与他相见,代为安抚……”
“兄弟俩性子不同,难免有些摩擦。至于他小时候闯的祸……那可是关乎全族的大事,可我终究不是他生父,打不得骂不得,连重话都要掂量着说,生怕兄嫂多心。”
“山青那孩子,表面温和,内里却倔强得很。”林父摇头苦笑,“他自幼被拐,在外吃尽苦头,我们能助他返乡与亲人团聚,本是善事一桩。可这话不能明说,以他的性子,若知我们暗中相助,只怕反而不愿回来了。”
郑峰淡淡道:“据郑某所知,堂审之时,顾山青并非这般说辞。”
“那是因为……”林父捶胸顿足,“我们历经千辛万苦保住家业,满怀期待回来接他,等到的却是他咄咄逼人的索要!他说自己在外面吃尽苦头,而佑安却在锦绣堆里长大,非要我们也让他尝尝挥金如土的滋味,还要分走一半家产!”
“郑捕头您有所不知,在瑞州经营药铺何等不易!这些年同行竞争激烈,能维持已属艰难。这铺面是祖上传承,再难也得撑着。我兄长体弱,无法相助,十年来我带过不少徒弟,都是学成便去,无人肯留下共渡难关。”
“可他……他竟然只想拿钱去挥霍,体验所谓富贵日子!”林父痛心疾首。
在一旁垂首叹气的林父接口道:“那时我们刚渡过难关,哪有余钱?拒绝之后,他竟不依不饶,闹得满城风雨!还污蔑说当年不是被拐,而是我兄嫂因贫寒将他卖了换钱!更胡说林家家业是用他的血肉堆起来的,给他钱是天经地义!”
林父恳切地望着郑峰:“郑捕头若是不信,大可询问林氏族亲。当年他们都曾劝过那孩子,莫要如此偏激不孝……可他认定我们偏心,咬死家产有他一份,还威胁要去告官!”
“我们只当是气话,谁知他真去了公堂!还信口雌黄,说佑安骗了他的药方!”林父捶胸顿足,“他一个刚认亲回来的,佑安可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怎会行此龌龊之事?再说那药方分明是林家祖传,他自幼被拐,从何处学医?若说在外几年就能创出药方,让那些苦读医书的人情何以堪?”
“可怜我林家百年清誉,一夜之间成了全城笑柄!”林父泣不成声,“不知他在外经历了什么,竟变得如此贪得无厌、忤逆不孝!这些年来,他对那药方耿耿于怀,整日游手好闲,等着我们供养!”
林父满面疲惫:“我为他介绍过多少差事?可他识字不多,却对活计挑三拣西。转头就在外宣扬我们苛待他……郑捕头您想,若我们真不管不顾,他能否活到今日?”
“我们知道,因当年疏忽致他被拐,他心中有怨,我们认!也想尽力弥补!”林父声音沉痛,“可我林家也是白手起家,佑安小时候也没少吃苦,何来锦衣玉食?”
“这几年佑安成家立业,开始接手家业……许是又刺激到他,便又开始闹了。”林父痛心不己,“兄长对他己是寒心,可终究顾念亲情,觉得父母有责。所以在闭眼之前,还是会尽量看顾他……只求他莫再闹了,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罢……”
林父声泪俱下,将一盆盆污水泼向那个从未被真心接纳的侄子。
郑峰心中冷笑:幸而他早到几日,不仅调阅卷宗,更暗访了顾山青旧居邻里,知晓这十多年他是如何在贫病交加与林家打压下艰难求生。否则,真要被林父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骗了过去!
顾山青自幼遭逢大难,被拍花子掳去受尽折磨。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面目全非。若不是心怀一丝亲情执念,本可平淡度日。相较之下,鬼坞那个神秘女子虽行事狠绝,但对待顾山青,反倒成了他晦暗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微光。
郑峰暗忖:不得不说,那沈渡手段虽厉,但她所针对之人,如张家、如眼前这林家,确也无一个善类!
林老爷何止是在说谎,简首就是丧尽天良,将黑白完全颠倒!
可是,即便心知肚明,郑峰此刻也做不了什么。且不说这些陈年旧事难以找到实证,即便有,大多也够不上《大梁律》明文的严惩条款,多是道德层面的亏欠。他只能暂且按下。
不过,算算时日,沈渡他们的马车今日也该抵达瑞州城了。有些话,他必须提醒到位。这是他身为捕头的职责所在。
“林老爷所言,郑某大致明白了。”郑峰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浅淡而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些许深意:“郑某来瑞州这几日,公务之余,也顺便走访了一下顾山青此前栖身之所的周边。”
脸色瞬间微变,看向郑峰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无奈,而是带上了明显的警惕。
郑峰恍若未见,继续说道:“他这些年过得确实清苦,境况堪怜。不过这些,是家事,府衙管不着,郑某一个外府捕快,更无权干涉。郑某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并未从怀中取出一份临安府发出的海捕文书抄件,那里面记录着近期大案要案的邸报摘要,轻轻放在桌上。
“想必近期临安府境内发生的几桩连环大案,杨老爷、杨夫人即便在瑞州,也应有所耳闻吧?”
大梁信息传播靠邸报、驿传和口耳相传。热闹的、惊奇的,就算平日里不怎么看的,到时候也会改编成说书,然后口口相传。就算不想知道,你一言我一语,茶坊里也能知道一点。
林父冷漠地扫了一眼那文书,既然知道对方并非全然相信自家说辞,他们连装都懒得再装,林父语气冷淡地道:“郑捕头说笑了,我等商户人家,只关心行情物价,偶尔看看朝廷邸报,至于地方上的刑案传闻,多是些市井流言,不足为信,我等从不关注。”
郑峰似是意料之中,笑了笑,将文书收回:“既如此,那郑某便简单告知二老。过去一个月内,临安府境内接连发生了许多极其恶劣的命案,牵扯人命不少。”
“据我等探查,这几起案子,都可能与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的手指在那份文书摘要上轻轻点了点:
“而就在几日前,顾山青到了临安府,并且,他去见了一个人。”
“此人,便极有可能与那几庄命案关联甚深。”
林父拧眉思索着,沉吟片刻,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揣测:“郑捕头与我等说这些是何意?莫非是说……顾山青竟与那命案凶徒有所勾结,意图对林家不利?”
茶桌旁小几上,烛火跳跃。
光晕遥遥传来,映得郑峰眉眼晦暗不明。
郑峰望着眼前人,唇角笑意微深:“林老爷岂会不知,人非到最后关头,不会行极端之事。至于顾山青如今身处何等境地,身后还有几个关头,郑某不便妄断。今日前来,不过是出于职责,提醒一二。”
“顾山青的人生,并非他人附属。若有错处,自有大梁律法裁断,而非由谁私下决断替代。”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