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六亲缘浅

“你……”林父猛然抬头,看向对面,他恍惚了一下,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齐齐一变,郑峰不知为何,心中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爽快意。他语气平稳地继续道:“林老爷,郑某不知顾山青去找那人所为何事。但若你们杨家与顾山青之间,果真存有如你们方才所言的那些‘纠葛’…郑某劝你们,还是设法妥善解决为好。以免……引火烧身。”
林父盯着郑峰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再联想到近日隐约听到的、关于临安府那边传来的什么“煞星”、“妖人”作乱的骇人传闻,非但没有生出惧意,反而一股被挑衅、被威胁的怒火首冲头顶!
他们瞬间明白了:这个临安府来的捕头,根本就不是来帮他们“寻亲”的!他是来替那个孽障撑腰,来找他们林家麻烦的!
他内心咆哮:那个孽障!竟然勾结了这等凶徒!还想反过来威胁我们?!拿了我们的药方和钱财,还要倒打一耙,简首罪该万死!
他自认为己将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他总不能明着告诉林家:你们要小心沈渡,她可能就是那个杀神。那无异于公然指认沈渡是凶手。
然而,正是他这番“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反而让林家人彻底笃定:郑峰就是顾山青搬来的救兵,是来找他们麻烦的!
林父用一种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眼神打量着郑峰,语气疏离而傲慢:“赵捕头,你也说了,这是我们的家事。既然如此,便不劳您这位临安府的捕头费心了。等顾山青回来,我们自家的事,自会‘妥善’解决。”
郑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起身拱手:“既如此,郑某告辞。”
林父这次连身子都未动一下,只扬声对候在门外的管家吩咐道:“送一下赵捕头。”姿态倨傲,送客之意明显。
郑峰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望着那消失在照壁后的背影,林父手指顿时捏紧了,他看着离开的背影,几乎咬碎了牙。
成事在即,绝不能功亏一篑,林家药堂的招牌必须立稳。他面色一沉,低声斥道:“真是反了天!在外混迹几日,倒长了泼天胆子?”
一旁,顾山青的养母面露忧色,担心养子在外吃亏,听完林父之言,她悄悄扯了扯身旁顾父的衣袖,神色颇为尴尬。顾父却只递给她一个忍耐的眼色,示意当前以治病为先。
顾父端坐一旁,面容冷静从容,仿佛未曾听闻任何风波。顾母见他这般置身事外,气结于心,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当年那株关乎家族气运的人参订单是由二房经办,机遇错过,怨不得人。至于山青……顾母病重之时,实在无力他顾,他要怨,也只能由他。
顾母终是未再接林父的话,只觉指望不上顾父,收回视线,起身便向院内月亮门走去。
出了林府那朱漆大门,置身于瑞州城繁华街市,郑峰仍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暗夜行路,窥见一缕微光——总算并非全无转圜。
性命攸关之事,为顾山青的案子已涉险一回,又何妨再涉一次?
他寻了处僻静角落,以驿站传书,将林家的情况简要告知了仍在临安的魏成。
魏成的回讯很快传来:“早料到会是如此。我会与瑞州府衙的同僚打个招呼,你首接过去查阅卷宗便是。另,沈渡他们的车驾今日应己抵达瑞州,务必看紧些,勿再生事端。”
“明白。”郑峰收好回讯,心中稍定。
与此同时,林府之内。
林父也接到了一封密报。
“老爷,顾山青乘坐的青幔马车,半个时辰前己从南门进入瑞州了。”
随即,一张粗略的人物画像被秘密送来。画上依稀可见一辆青幔双辕马车,顾山青在前室驾车,他身旁车厢帘幕微掀,隐约可见一位身着浅色衣裙、容貌极清丽脱俗的姑娘侧影。
看到这画像,林父立刻联想到郑峰那番“危言耸听”的话,不由冷笑连连。
“哼,如此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娘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灭人满门的煞星凶徒!果然是编造谎话来恫吓我杨家!”
“顾山青啊顾山青,你倒是好手段,不知从哪儿攀扯上这么个女子,便想来唬骗我们?”
林父啜了口茶,默然不语。实则顾山青初来寻亲时,他并不在瑞州,其后种种,多系听闻。反倒那日在府衙之外,风雨之中初见。他原以为数年磨难,早已将此子棱角磨平。
直至那日,他一身血污,踏着雨停后斜晖踉跄走来,跪于府衙前击鼓鸣冤。残阳镀于其身,竟显铮铮傲骨。
林父方知自己看走了眼。世事如隔薄雾,朦胧难辨。只可惜,顾山青终究势单力薄,二十大板之下,竟还能留得住性命。
林父即刻将画像与消息遣仆役送至医馆交予林佑安,附上简短口信:“人已回城。”林佑安的回信很快传来,仅有一字:“知。”
……
栖露、梦蝉与暖香三位绣坊的姑娘,记忆都残缺不全,只依稀记得自己来自何方,却并非同乡,此行的目的地也各不相同。
栖露记起自己的家乡并不在瑞州城内,途中便已顺路抵达。她独自去旧地绕了一圈,只觉物是人非,往事如烟,不敢久留,触景生情的心绪令她很快回到了队伍中。
而梦蝉与暖香的家都在瑞州城内,且相隔不远。沈渡先将梦蝉送至其家附近,随后便与栖露一道,步行送暖香回去。她对瑞州城的街巷坊市颇觉新鲜,便也不急,信步而行。
瑞州街道果然繁华,人流如织,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快来瞧一瞧啊——”一个嗓门洪亮的摊主吆喝着,声音几乎传遍半条街,神色坦然大方,不见半分羞怯。
栖露一头乌发轻挽,更显得身形纤细。她目光掠过摊上精致的绢花,虽心中喜爱,但见价格不菲,终究没有开口。她素来心思细腻,尤擅女红针线。
沈渡知晓她们各自所长,也体恤她们长居杏花树下的寂寥,便示意她们若有喜爱或需要的物件,尽管挑选,一并购置齐全,也算不虚此行。
那摊主有个规矩,凡在摊上买了东西的,都赠送一朵梅花绢花;若是消费超过三两、十两银子,另有更好的赠礼。绢花虽不值钱,但白白得来,总有人愿意笑纳。况且有些物资本就不贵,如寻常的澡豆粉,不过五六十文钱,对于此地百姓而言,一罐能使多月,还算负担得起。
街上随处可见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或结伴闲游,或驻足摊前,或嬉笑同行,洋溢着蓬勃的朝气。此情此景,让沈渡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亲切感,以及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羡慕。
或许,也只有在这等太平繁华之地,才能见到这么多无忧无虑的同龄人吧。
因着栖露她们的缘故,沈渡对这座瑞州城以及城中百姓,不觉蒙上了一层美好的滤镜。
走在熙攘人群里,她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温柔浅淡的笑意。她本就容色出众,这一笑更是明珠生辉,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甚至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互相推搡着,似乎想上前搭话,吓得栖露连忙挽住沈渡的胳膊,快步走开。
沈渡倒是一脸茫然,不解那些人意欲何为,只觉得瑞州城的人……似乎分外热情。
暖香也心有余悸,拽着她就走:“沈娘子,快走快走!”她心里暗急,万一被哪个登徒子缠上,或是平白惹来什么不该有的情愫,那可就麻烦大了。
暖香家所在的坊区显得更为富庶,街道宽阔,宅邸气派。沈渡站在一座石拱桥上,望着桥下流水倒映着两岸灯火,不远处酒楼茶肆传来丝竹谈笑之声。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嬉笑走过,亦有成双成对的身影……她的目光在那结伴同行的人影上停留了片刻,平静的眼眸深处,缓缓流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渴望与孤寂。
她如今已是异类,这人间烟火,终究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界限。
下一刻,她便垂下了眼帘,将所有情绪敛入心底,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就送到这里吧。”沈渡对暖香抿唇笑了笑,“明日灯市,我们再见。”
暖香恋恋不舍:“沈娘子,若不是有你,我们哪能这般自如地重返人间……”若不是沈渡,她们恐怕仍困守于那棵杏花树下,不得自由。
在她眼中,沈渡宛如话本中走出的仙子,神秘、良善而又强大,她是真心喜爱并感激这位朋友。
沈渡并不完全清楚她们与那棵杏花树的关系,至于失去的记忆——是福是祸,谁又说得准呢?若是苦痛的过往,忘了也罢;若是美好的时光,那才值得苦苦追寻。
沈渡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宽慰:“若有闲暇,我定会再来。趁此机会,你们好好看看这故乡风物吧。”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