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远千里

与暖香分别后,沈渡回到马车停靠处,对顾山青道:“去朝华县,池安坊。到了附近,寻个能长久停放车马的地方歇脚。”
与此同时,林佑安也收到了顾山青抵达朝华县境内的消息。
看着手下报来的行程,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冷笑。
“呵,我还当他有了什么大出息,原来是给人当了车夫仆役,真是丢尽我林家的脸面!”
“他现在具体在何处?”
“回少爷,刚进池安坊地界。”
林佑安随手将那纸条揉碎:“派几个人,去‘请’我那好大哥‘回家’。他这辈子怕是都没坐过像样的马车,今日,便用我的车驾去接他。”
心腹管家应声而去。
林佑安又对账房吩咐道:“去账上支点现银出来,要足色的官银。”
吩咐完毕,林佑安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起身出了医馆。
顾山青在池安坊附近寻了一处专供停靠车马的脚店,将马车安顿好。
“沈娘子,接下来您要去往何处?可需小的跟随?”顾山青恭敬询问。
沈渡摇了摇头:“不必跟我。我自有去处。”
她目光落在那被顾山青小心翼翼贴身收藏的、装着“光阴签”的荷包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神秘:“瑞州此地,己是你因果纠缠之核心。我若在你身侧,我的气息或许会干扰乃至压制你自身的因果运转。你需独自前行,依从本心指引即可。事情,终会有一个了结。”
“且去寻处茶楼歇脚,我稍后自会寻你。”
顾山青闻言连忙道:“可是…您不会驾车,届时返回临安该如何是好?”
沈渡浅浅一笑,笑容如清风拂过湖面:“我有银钱,届时再雇一名车夫便是。若机缘巧合,或许我的车夫依旧是你。”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离开:“去吧。”
顾山青虽仍不放心沈渡一人在此,但见她眸光沉静,语气笃定,还是深吸一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脚店。
然而,他刚走出脚店不过百步,一辆装饰奢华、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黑漆马车便疾驰而来,“吁”的一声,精准地停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顾山青认得这辆马车,这是林佑安平日最常用的车驾!他脸色一变,转身就想避开。
这时,车厢侧窗的绸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带着假笑的脸,正是林佑安的心腹管家。
“哟,这不是顾少爷吗?真是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管家的语气充满了虚伪的客套与隐含的嘲讽,“我们少爷想你想得很,这不,要我特地前来邀请你过来。”
顾山青不欲与他纠缠,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回来是为自己寻一条生路,不是与这些林家爪牙浪费口舌的。
可他刚迈步,那马车便也缓缓启动,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旁。
“顾大少爷这是要往何处去啊?怎地步行?可是未曾坐过这等宽敞舒适的马车?”管家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同是林家的血脉,我们少爷如今是瑞州城有头有脸的爷,您却混得连个体面车驾都无,真是…啧啧啧。”
顾山青早已习惯了这等羞辱,在林家势力范围内,连一个得宠的下人都能随意践踏他。他紧抿着嘴,埋头加快脚步,心中默念沈渡的嘱咐:身随心走。
那管家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冷笑一声,提高了音量:“看来顾大少爷是没福气坐这好车了。既然如此,那便只好‘请’您上去坐一坐了!想必坐了之后,您就能想起该怎么‘好好说话’了!”
话音未落,马车前后突然窜出西五个身材魁梧、做家丁打扮的壮汉,不由分说,两人猛地架住顾山青的双臂,另一人抬手便用一块汗巾死死捂住他的口鼻!顾山青奋力挣扎,却抵不过对方人多力大,很快便觉头晕目眩,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
“带走!少爷还等着呢!”管家嫌恶地瞥了一眼顾山青那因挣扎而更显狰狞的面庞,低声喝道。
壮汉们迅速将软倒的顾山青塞进了那辆奢华马车的车厢深处,车厢足够大,可藏人。车夫一扬鞭,马车迅速驶离,消失在街道拐角。
沈渡静静立于脚店门口的阴影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不见,她才缓缓转身,朝着与马车离去相反的方向,步履从容地走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袖中那支冰凉的流云笔。
瑞州府城,风貌与临安迥异。
虽商旅云集,街头巷尾却仍多是软糯难懂的本地乡音。沈渡行在池安坊的青石板路上,耳畔尽是陌生的方言。
偶有行人用官话交谈,便觉几分亲切。
池安坊老旧,白墙黛瓦虽显岁月痕迹,却打理得干净齐整。坊门处虽有看守,但正打着盹,沈渡悄然步入。
按图索骥,寻至一处地址。
大门紧闭,上有铜锁。沈渡自有方法开启,却并未动手。她后退两步,仰头望向二层窗棂,猜测着哪一扇窗后曾是父母亲的居所。
恰在此时,单元门“吱呀”一声从内推开。一个四十上下、面容憔悴的妇人一手提着沉重的箱笼,一手拉着个女孩,口中用方言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走出。
虽言语不通,但其眉宇间竟让沈渡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身后,一位穿戴讲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追了出来,言语尖刻,唾沫横飞,尽显泼辣之态。
前头的妇人猛地停步转身,气极反笑,竟换成了官话回道:“是!我是不如阿弟孝顺!那您倒是把他叫回来啊!您叫他回来啊!”
“你们当年逼走他,如今临老却要嫌弃我!利用我,拖累我,末了还百般嫌弃!我早就受够了!”
“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像阿弟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家!何至于葬送自己一辈子!”
“您还有脸提阿弟?快二十年了!就因他娶的媳妇不合您眼缘,非我瑞州本地闺秀,您便百般刁难,将人硬生生逼走!”
“这么多年,阿弟年年托人捎回那么多银钱,您可曾问过一句他们身在何方?过得可好?”
“您们若真有半分关心,会不知他们早己遭了难?但凡您们肯去找一次,我那小侄女也不至于被那起子豺狼欺辱至今!”
“就连知晓他们死讯,您们可曾想过去看那苦命的孩子一眼?那可是您的亲孙女!”
“您口中的出息,就是银钱吧?谁给钱谁就有出息!我端茶送水、伺候榻前就是没出息!”
“行!阿弟给的银钱够您们花销了,让那银钱给您们养老吧!我走!总行了吧!”
妇人声泪俱下的控诉,并未换来老妇人丝毫悔意,反是更为剧烈的谩骂。
妇人带着包袱愤然转身,一眼便看到了静立于门外,目睹了全程的沈渡。
她瞬间呆立当场,嘴唇微张,眼泪却扑簌而下。
沈渡望着这张与父亲有七分相似、与自己亦有些许联动的面容,心中了然——这应是她的亲人?
门内的老妇人还要追骂,那妇人猛地将箱笼塞给下人跟女孩儿,冲过去一把抓住沈渡的手腕,拉着她便快步向外走去。
女孩儿赶忙跟上,一双眼睛不停往沈渡身上瞥。
出来寻了处僻静角落,沈妤月才松开手,眼泪却流得更凶。
她双手颤抖着捧住沈渡的脸颊,试图透过她眉眼看故人。
“你是沈渡……对不对?我是你姑姑,沈妤月啊…几个月前,我曾去过和怀县暗中看过你……”
沈渡平静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我是沈渡。但我未曾见到您。”
沈妤月泣道:“对不起,孩子…姑姑那时自身难保,若贸然相认,恐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
原来,沈渡生父留下的明面财产虽尽数归她,但早年有些未被那假父母侵吞的隐产,其继承权却可能波及祖父母。
沈妤月动用手段,替二老放弃了继承权,只为保全沈渡所得。
那时不便相见,只盼沈渡能安稳度日。
她甚至托官府之人告知沈渡世上已无亲眷,望她快乐生活。
却万万没想到,沈渡还是找到了这里。
沈渡递过一方素帕。
沈妤月道谢接过,擦拭泪水,问道:“你怎么寻来的?我不是让……”
“我找到了父亲的路引,上有地址。”沈渡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我只是想来瞧瞧,父亲长大的地方。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愉快?”
她的平静奇异地安抚了激动的沈妤月。
“没什么好看的…你父亲他是个极好的人,一直都是……”沈妤月眼泪又落了下来,“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十多年……”
那可是她亲自看着长大的弟弟!
父母无德,姐弟二人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故而当年弟弟决意抗争父母、离家追寻幸福时,她毫不犹豫地支持。
她己深陷火坑,绝不让弟弟重蹈覆辙。
谁知结局竟是那般惨烈。
沈妤月带沈渡回了她住的小院。
她无甚固定营生,靠着从夫家那里得的一点银钱,买下一间很小的屋子。
一路上,她絮絮说着姐弟二人的过往。沈渡脑海中那个源于徐文璋记忆里单薄如纸的父亲形象,渐渐变得血肉丰满。
沈妤月让女儿上前打招呼,自己则转身去取弟弟旧日的纪念物品。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沈渡,带着几分腼腆轻声唤道:“姐姐?”
沈渡微微眨眼——这个称呼对她而言颇为新鲜。她温和地点头回应:“你好,孩子。”
“我叫沈宛妙啦!”小姑娘嘟了嘟嘴,认真强调,“姐姐,我都十岁了!”
沈渡从善如流地改口:“你好,沈宛妙。”说着,友善地伸出手。
沈宛妙却笑嘻嘻地伸出小拳头,在她掌心轻轻一碰:“这样才对嘛!我可是大孩子了!”
看着小姑娘活泼的模样,沈渡也不由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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