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梨园(2)

陈守云亦骇然欲阻。
就在此时,一道璀璨金光自斜里射出,精准弹开柏云醒刺向她的短剑,同时两兄弟只觉背心要穴一痛,浑身气力一滞,竟被人以绝妙手法一指截断了退路。
一道淡漠却隐含威严的声线自身后响起:“动我的人,是想求死么?”
话音未落,一股庞然巨力轰然爆发,将柏云醒柏南和如同断线风筝般狠狠掼出十米之外,重重跌入荒芜的花坛之中,口吐朱红,狼狈不堪。
二人勉力抬头,只见清冷月华之下,那方才怀抱貂儿的素裙少女凌然而立,周身杀气凛冽,宛如流云聚霜,寒彻夜空,正是去而复返的沈渡。
月华清冷,无声洒落废弃书院,映照着一地狼藉。
柏云醒只觉脑中嗡鸣不断,气血翻腾难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望着那步步逼近的素裙少女,声音因惊惧与内伤而发颤:“是…是你!你果然是沈渡!”
沈渡步履未停,身后两鬼肃立相随,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二人。
“书娴,归位。”
周书娴应声化为一缕轻烟,迅疾没入一旁软趴趴的灵貂体内。灵貂睁开眼,轻盈一跃,上了陈守云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柏云醒强忍右肩胛骨疑似骨裂的剧痛,挣扎着欲起身:“你便是沈渡,是与不是?”他心底竟翻涌着一丝期盼与复杂失落,似乎心底有种朦胧的想象被击碎。
沈渡全然未察其复杂心绪,声音冷冽如三九寒冰:“柏家之人,擅闯临安,伤我好友,不该给我一个交代?”
柏云醒闻她索要交代,反而心下稍安,强忍痛楚试图解释:“沈娘子,此乃误会!我等只为追寻那身怀尸气的女子,查明缘由,并非有意冒犯您的人……”
然而柏南和却不一样,已挣扎着暴怒而起,不顾伤势嘶吼:“贱人!你早便认出我们身份,却故意戏耍于我!你私养恶鬼,包庇尸魅,行此阴祟邪异勾当,天下玄门共诛!我定要将你的累累罪行昭告天下,让你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柏云醒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厉声喝道:“柏南和!闭嘴!”他深知沈渡凶名绝非空穴来风,这般挑衅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已迟了。
沈渡眸光骤然一沉,森寒无比。
既无解释必要,便不必再听。
她身后小珠与陈守云肩上灵貂同时发出一声尖锐厉啸,化为两道疾影,直扑口出狂言的柏南和!
柏云醒大急:“沈娘子!舍弟年少无知,口出狂言,我代他赔罪!此事实乃误会,我等绝无冒犯之意啊!”他试图上前阻拦,却因伤势动作迟缓。
沈渡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中厌弃之色一闪而过:“哦。”不仅毫无悔意,反以谎言相欺,着实令人厌烦。
柏南和被小珠一掌拍在脸上,又被周书娴附体的灵貂叼住衣袖甩出,二者爪牙并用,虽未下死手,却也撕扯得他衣衫破碎,惨叫连连。柏云醒欲救,却听沈渡冷冽声音再度响起:“陈明光,此人交予你。”
语气平淡无波,却如判官落笔,不容置疑。
柏云醒骇然望去,只见那厉鬼摩擦起掌,兴奋地应了一声“得令!”,化作一道浓郁的血色雾瘴,席卷而来,将他未尽之语与所有挣扎彻底打散。
若在平日未伤之时,柏云醒或可与陈明光周旋,此刻身上剧痛难当,气机紊乱,唯有被彻底压制、痛击的份。
一时间,惨呼声、打斗声、貂儿的低吼与厉鬼的尖啸交织在寂静的书院夜空中。
沈渡转向陈守云,语气稍缓:“不是让你不必前来?”
“娘子见谅。”
陈守云拉下面巾,温言笑道:“我听说府衙上应的新人名叫裴尧,来自玄门中,这次必定会至,我便来了。娘子是怕我卷入纷争,被府衙的人问责?无妨的。”她顿了顿,笑意更深,“您看,我只是个来劝架的。”
沈渡闻言,几乎啼笑皆非:“如此,倒要多谢你了。”
陈守云拱手:“娘子先快去处置那姑娘之事,此处有我照看。”
沈渡颔首,转身走向一直瑟缩于花坛旁边、惊恐望着这一切的岑瑶。
岑瑶因为害怕,身体微微发抖。沈渡走近,声音转为柔和:“莫怕,随我来。你的事,我们慢慢说。”她指尖轻触其肩,一缕温和醇正的灵气渡入,悄然驱散着那几乎要熬干她生命的阴寒尸气。
岑瑶顿觉一股暖流涌遍四肢百骸,对她来说,这如同救命良药,带来前所未有的舒泰,她激动得连连点头:“好…好的,沈娘子。能否…容我先了却一桩心愿,再…再与您细说?”
“自然可以。”
沈渡携岑瑶离去不久,书院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猛地撞开,府衙众人带着几名衙役疾步赶来。
只见柏云醒明显支持不住,还与那恶鬼苦苦缠斗,口角不断溢血,身形摇摇欲坠。柏南和更是凄惨,被貂儿与小珠左右拉扯,抓挠得遍体鳞伤,虽骂声不绝于耳,显然并未伤及要害,只是皮肉之苦。
陈守云见人赶到,立刻朗声道:“好了好了,莫再打了,都回来吧,都来人了,莫要妨碍人家办公。”——瞧,这怎不算是成功劝架呢?
话音落下,两道鬼影迅疾窜回,一只落入陈守云怀中,另一道则循着沈渡离去方向追去。陈明光所化的红雾亦收敛凝聚,化作一道流光没入陈守云袖中一枚小巧偶傀之中。
裴尧瞠目结舌,忙上前扶住即将软倒的柏云醒,再看地上哀嚎打滚的柏南和,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仿佛已预见柏家老祖暴怒问罪的场景。他没好气地冲身后衙役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唤医官!”
陈守云不慌不忙地取出传讯飞符,温柔地道:“己通知熟识的医馆,三刻后马车便到门口,裴捕头的人应能及时接手吧?”
裴尧:“……”她定是故意的!
沈渡随岑瑶来到一所废弃的戏楼。
岑瑶在来的路上恳求沈渡买一些糕点,此时心境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接受了自己早已身死,也罢,沈娘子既至,一切终该有个了结。
她捧着糕点进戏楼,再次步入夜色。
沈渡耐心跟随,直至一栋宏阔却显破败的建筑台前。
“沈娘子,此处是旧日的鸿福班梨园,您…能陪我进去吗?”岑瑶轻声道,眼中带着恳求。
沈渡颔首,随她踏入尘封的园门。
园内竟有幽咽箫声隐隐传来。
绕过斑驳的屏风,沈渡立于观众席最高处,俯瞰下方灯火黯淡的戏台。
台周零星点着几盏残旧的白灯笼,幽光摇曳中,一清瘦身影正随着那断续的乐声起舞。
那是一年岁不大的少年,身着不合身的宽大水袖袍,身段纤细玲珑,姿容俊秀近乎昳丽,碎发难掩其眉目如画。
每一个动作皆极尽柔美,若风中玉兰,颤巍巍地诉说着无声的衷肠。
唯那双赤裸的足,已是血肉模糊,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淡淡血印。
他似完全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与乐声中,浑然不觉外物来人。
沈渡缓步下阶,于首排空座坐下,静观其舞。忽略那双惨烈的伤足,他的舞姿的确极好,带着一种破碎的、令人心颤的美感。
岑瑶将糕点轻轻置于一旁桌案,含泪带笑上前,打断了幽咽乐声。
舞姿顿住。
“师兄,用饭了。你爱吃的桂花糕,你说要护嗓,不敢多买。”本要上台,牵起那沉默如偶的少年,引他一步步走下台。
少年抬头,目光空洞无神,任由牵引。
引他坐定,将糕点塞入他手中,示意他吃。少年便开始安静进食,动作缓慢却异常优雅,仿佛刻入骨子里的习惯。
岑瑶蹲踞一旁,笑中带泪:“师兄今日真乖。”她看向沈渡,泪水滚落,“沈娘子……”
沈渡会意,真正需要帮助的,是这看似痴傻的少年。她并指如剑,轻轻点在其后心命门穴。一缕比之前所见更为浓郁精纯的黑气,自其顶门百会穴逸出,没入沈渡掌心。
刹那间,少年残破混乱的前尘往事,如决堤洪水般涌入沈渡识海——
他名岑沨,曾是这临安鸿福班最有天赋、前程最盛的旦角苗子。
约是那年,十六岁的岑沨因一曲《仙凡别》嗓音清亮身段佳,被班主破格收入门下,寄予厚望。那年,因传闻京城教坊司欲甄选优秀乐工充实宫廷雅乐,慕名而来临安拜师学艺、以期攀附者众,其中不乏富家子弟与官宦之后。
岑沨出身寒微,却姿容绝俗,身段柔美玲珑,不到一年,一曲《惊鸿》便动四方,很快被捧为园中魁首,风头无两。
彼时,他的宿处忽然被调整。
原本与师兄弟同住的大通铺,换成了更为清静的单间,而新来的三位班友,便是改变他一生的人:说是落寞家族的符书宁、流浪街头被捡回来的蔡之松、以及寡言少语的江桐。
初见时,符书宁便赠他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言说日后同住一个院子,方便联络照应,态度坦荡大方。岑沨渐卸心防,视其为值得交往的知己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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