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次为县尊老爷寿宴献艺的宝贵机会,班主内定由岑沨压轴。他却因好心替韩思远顶下了一桩无关紧要的小过错,打碎了江桐的一件宝物,而被班主临时罚去清扫后院,错过了排练,压轴的机会自然落在了“表现稳重”的符书宁手上。
即便有师兄私下告知他原委,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认为朋友之间不必计较。
再后来,州府遴选贡品戏班,岑沨的一段《贵妃醉酒》被微服来访的某位王府管事赏识,点名要他入京。恰在此时,符书宁来信,言及自己通过家中关系,获邀参与某王府的一场堂会献艺,机会难得,邀他一同前往庆贺。
雪夜,他欣然赴约。
三人于城中小酒楼饮酒,岑沨酒量浅,不觉大醉。归途,他搀扶着醉得更深的符书宁,于结冰的石桥上一滑,双双坠下干涸的河床。
醒来时,他额角破损,容颜有损,符书宁则扭伤了腿,行动不便。
符书宁为此颓唐了三日,唉声叹气。
岑沨内疚不己,觉得全是自己的错。
恰逢州府使者将至班中最终核定人选,他竟主动向班主和使者推举符书宁代之。
他失去了第二次鱼跃龙门的机遇。
次年春日,符书宁之名已响彻临安,其扮演杜丽娘的画影流传于大街小巷。而容颜受损、又错失良机的岑沨日渐黯淡,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众人的目光和议论。
符书宁却主动寻来,宽慰他,并言及上次王府堂会大获成功,与几位贵人相谈甚欢,要带他再去结识,重觅机缘。
岑沨心动了,他对这位“好友”仍抱有期望。
他毫无防备地随符书宁踏入那间华丽而隐秘的别院厢房……
沈渡识海中,画面变得模糊混乱,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与被撕裂般的剧痛。
最终,他像一块破布般被丢弃在冰冷的地上。朦胧间,他看见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衣角上的纹饰,正是符书宁常穿的那件。
再醒来,己在自己床上。
符书宁己“奉召进京”。而蔡之松、江桐看他的眼神变得诡异而贪婪,冷嘲热讽之后……便是故技重施的凌辱与折磨。
事后,甚至以冷水粗暴冲洗,如对待牲口。他悲愤欲绝,挣扎着去报官,却苦无实质证据。事情渐渐传开,无人相信光风霁月的符舒宁会做出此事,反骂他因妒生恨,恶意诬陷,或是自愿献身未得好处而反咬一口。
昔日的梨园魁首,成了人人唾弃避之不及的瘟神、笑柄。
他崩溃欲狂,换来的却是更变本加厉的折磨与羞辱。他们笑他:“你便如那井底之蛙,所见之天,不过是我们心情好时施舍的一小片。”
“安分待在泥里吧。”
他这才知,符、蔡、江三人皆不过清倌杂役出身,来此不过为了翻身。而他,从头至尾,都只是他们眼中可以随意玩弄、踩踏的物件。鸿福班搬迁至城南那日,他于混乱中拉住符书宁的衣袖,欲与之共赴黄泉,却被轻易甩开,并被符书宁的随从打成重伤。最终,符书宁成了受惊的“受害者”,而他,则被冠以“癫狂袭人”之名,强行送入了城郊的疯人草堂。
岑沨在疯人草堂中煎熬了三载,假疯渐渐成了真疯。直至其妹岑瑶千方百计寻来,苦苦哀求了己另起炉灶的老班主,才将他接出,另寻医馆诊治了半年有余,方稍见清醒。
他挣扎着欲搜集证据报仇,却处处碰壁。
旧日同窗避之不及,当年饮酒的酒楼掌柜三缄其口,他想方设法欲寻当日王府那位可能知情的管事,反遭不明人士威胁恐吓。
不久,符书宁家中派来的讼师送来措辞严厉的诉状,指控他诬陷诽谤。
更有“好心”的访客假意同情,诱他“揭露”真相,实为设下圈套,套取对他不利的口供。
他至此才彻底明白,这片天,早已被他们捂得严严实实,没有半分缝隙可言。
接连打击之下,他本就脆弱的神智再次崩溃。有人暗中换了他的汤药,他彻底疯了,记忆停留在最风光的时候,只记得要在这戏台上一直唱下去,等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机会。
岑瑶无力再负担昂贵的诊金与照料,只得求了老班主,允他们兄妹暂居这废弃的旧梨园,靠着她做些针线活计勉强糊口,苟延残喘。
沈渡缓缓收回手指,前尘种种,俱矣。
眼前的岑沨仍呆坐吃着糕点,眼神空茫,对外界一无所知。
真正的岑瑶跪伏于地,颤抖着捧出一枚水色莹润、灵气盎然的翡翠玉佩:“沈娘子,此乃家传灵玉,师兄清醒时曾千叮万嘱,万不可遗失。若以此死物能换师兄片刻清明,值得!求您救救他……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她泣不成声,身体微微透明:“我才知…我已死了…我不求报仇雪恨,只求师兄能如常人般活下去,哪怕…哪怕痴傻一辈子也好…”
沈渡轻叹一声:“所求何事,当由岑沨自行决定。”
“您…您答应了?”
“他神魂遭受重创,灵慧蒙尘,难以复旧观。”沈渡取过那枚玉佩,流云笔虚影在指尖微闪,于玉佩内部刻下一道繁复的“安神固魂符”。
翠绿的玉佩内里,隐隐有光丝流转。
“让他贴身佩戴此玉,可暂安神魂,虽难复往日聪颖机敏,却不至沉沦疯癫,浑噩度日。”
岑瑶大喜,忙接过玉佩,小心为岑沨戴上。岑沨初时有些抗拒,手指胡乱抓挠,但很快,玉佩上温润的灵光流转,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空洞的眼神里,一点点凝聚起微弱却真实的光彩。
“瑶瑶?”
“师兄!”岑瑶再也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失声痛哭。
师兄妹二人相拥,互诉衷肠,泪水湿透衣襟。良久,岑瑶才哽咽着将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早已死去、现下只是凭一股执念存留的真相,断断续续告知。
岑沨听着,身体瑟缩了一下,眼中刚聚起的光彩被巨大的恐惧覆盖:“不…不报仇了…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哥只想与你…安稳度日…再也不唱戏了…”他紧紧握住妹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却赫然发现,那手正在自己掌心寸寸变得灰败、腐烂!
他猛地僵住,目光沿着手臂寸寸上移,最终对上岑瑶泫然却带笑的脸。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光,彻底碎裂成绝望的粉末。
岑瑶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师兄……对不起,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岑沨死死抱住岑瑶正在消散的身体,浑身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瑶瑶……瑶瑶,为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
他猛地扑跪在沈渡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鲜血瞬间染红砖石:“沈娘子!求求您救救晓晓!我什么都不要了!不报仇了!我就疯一辈子也好!只求您让她活过来!她还年轻,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沈渡也无能为力,黯然垂眸:“她身子已经腐烂,我救不了已死之人。”
“但我可以为她的魂魄祈福。”
“她做得很好,几乎完成了自己最后的愿望。但此身早已死去,阴气侵魂,你再强行滞留,魂魄必将彻底消散,永无轮回之机。”
岑瑶望着岑沨,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对不起…师兄…”手臂无力垂落,身体的腐朽速度骤然加快。
岑沨扑了个空,目眦欲裂,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猛地喷出一口心头热血,满头乌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得灰白。
沈渡轻叹一声,引动那翡翠玉佩中的安神灵气,渡入他心脉,护住他最后一丝生机。
他惨笑着抬头,血泪纵横:“沈娘子……她们…可是因您而来?”见沈渡微微颔首,他惨然道:“呵…呵呵…我早该想到…能如此轻易驱使邪术、还能让府衙都缄默不言的…会是谁……”
他挣扎着爬起,抹去嘴角血迹,对着沈渡,重重跪地,白发沾满尘埃,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沈娘子,我要报仇。”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死无葬身之地!”
“好。”
*
临安府最豪奢的客栈“晚来间”天字号房内。符书宁一身锦蓝绸缎常服,立于窗边,面沉如水,对着面前人低吼:“……你当初如何保证的?定是万无一失!为何现下一人昏迷不醒,一人却还能在外行动自如?你若解决不了这后患,休想在江南术界立足!”
面前人传来阴冷低沉的回应:“…急什么?明日主子便亲至临安。区区残魂,翻不起浪。”
符书宁愤然锤桌,又似是觉得不解气。看向房中桌案那尊裂开一道细纹、正发出微弱呜咽之声的黑色玉牌,越想越气,一脚将其踢翻:“废物!饮我之血,受我供奉,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他怒气冲冲摔门而出,唤上隔壁的江桐,又用召来了刚回府探亲不久的蔡之松。
三人聚于顶楼雅阁,叫了酒菜,似乎想借酒浇愁,亦或是庆祝麻烦即将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