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停稳,沈渡随着人流下了车。
甫出跨了一步,便有一身材壮硕的汉子迎上前笑问:“小娘子去哪?可要雇车?”
沈渡未觉其恶意,刚欲答话,却被一人拉住手腕。正是唐疏影。她对那汉子道:“不劳费心,我们有车接。”随即对沈渡使了个眼色,“走吧。”
沈渡从她接近过来,身上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波动,并瞥见一幅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便未挣扎,乖顺地随她而行。
那汉子也不纠缠,转身又去招揽其他人。
行至人少僻静处,唐疏影瞧着沈渡这副不谙世事、纯然懵懂的模样,心下暗叹:这小娘子,怕不是一路被人当肥羊宰了。
“你……是头一回自己出远门吧。”唐疏影忍不住问道。
沈渡偏头想了想,认真答道:“不是哦。”
唐疏影寻思这么单纯的不多见了。
就见她笑了笑:“是第二回。”
和怀到临安,临安到黎城,可不就是第二回。
唐疏影:“……”
唐疏影颇感无奈。
“你家中长辈未曾告知你,哪些物事不宜轻易购置吗?”她望着沈渡那塞得满当当的包袱问道。
沈渡眸光微动,淡然道:“未曾。”
唐疏影以指尖轻点沈渡箱中那几个人偶:“小姑娘莫嫌我多嘴,这几个人偶,三年前我便在驿站坊市中见过旧款。这般物事,莫说三十文,便是二十文也嫌贵。你花了多少?”
沈渡:“六十文……”
唐疏影又指向那些油纸包:“这些所谓土产,烧鸭、栗子糕、蜂糖……哪处城郭买不到?你既非临安人士,是要返乡探亲?”
沈渡:“……并非,我只是出游踏青。”
唐疏影闻言失笑,点头道:“也罢。还有那杏脯,你可知市集上至多八文一包?你倒好,二十五文一包买下。”
沈渡只觉面颊微热。
唐疏影轻叹:“还有那车马行当。站外那些多是私揽营生的车夫,开口便是漫天要价,比官定车资高出数倍,路途短促还不愿承接。你若需代步,当去官设车马行,按里程计费才是正理。”
沈渡颔首,赧然道:“多谢这位姐姐提点,这些我确实不知。”
唐疏影神色稍缓:“幸而你只是破财,未曾遇险。莫嫌我啰嗦,我实在是看不过眼。”她自绣囊中取出一枚小巧玉牌,递给沈渡,“这是我的名帖,若有难处,可凭此物到城中唐门堂寻我。我姓唐,名疏影。”
沈渡双手接过,轻声道:“我名沈渡。”
“沈渡妹妹欲往何处游玩?”
沈渡将玉牌小心收好:“欲往雾都山一游。”
唐疏影略显惊讶:“你也要去雾都山?”随即笑道,“倒是有缘。既然如此,不如同行?”
“好。”
京都,传天司。
一座清幽院落内,司主正提着水瓢为菜畦浇水,身旁站立一汇报情况的下属。
“柏家那两个小子走了?”
“听说,次日便走了。不知柏家是否会放弃试探沈渡。”
司主轻哼一声:“断然不会。依你所言,那两个小子被沈渡教训得如此狼狈,这些世家大族最重颜面,迟早要找补回来。”
“加之近来沈渡所涉之事皆与玄门有关,她必已成某些人的眼中钉。我会令传天司严守沈渡的身份,知情者务必三缄其口。否则,她身边将永无宁日。”
“哼,这些虚伪之徒,一面瞧不起人,一面又频频滋扰。”
下属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禀报。另有一事禀报,司主,家中传来消息,江湖中近日流传起一则传闻。”
“不必理会此事。近来异事频发,各地隐世玄门恐将纷纷现世,务必留心收集情报。”
“是。”
“对了,沈渡近来在做什么?”
“她似乎……出游去了。”
司主无奈轻笑:“这丫头心性单纯,倒是一丝紧迫感都无。不过外出走走也好,她脱离常世太久,所见非黑即白,是该多见识见识外界了。”
*
雾都山属黎城地界,山势连绵,景致秀美。山脚处多有客栈酒家,供游人歇脚。
唐疏影领着沈渡在一家客栈住下,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此处陈设自然不及临安豪华,但沈渡并不挑剔,洁净即可。
刚放下行囊,便听敲门声响起。
沈渡开门,见是唐疏影。
“唐姐姐。”
唐疏影轻拍她肩头:“你且在门外稍候,我等会儿替你查看一下房中可有异样。”
……
用罢晚饭,二人在人多处稍坐片刻便返回客栈。这小楼共三层,依山而建,倒也别致。沈渡抱着小珠登上屋顶,于此可眺望雾都山下万家灯火。屋顶设有凉棚,搭建得颇为牢固。
沈渡倚着凉棚木柱望向山下,恰见唐疏影步履匆匆地向官道行去。
“咦?那位娘子在做甚?”身后亦有其他宿客注意到唐疏影的动向。沈渡手抚小珠头顶,静观远处。因接近黄昏,几个收工归家的村民见到她前行的方向,不禁交头接耳。
“看那姑娘,莫不是要去那‘鬼屋’?”“瞧着面生,是外乡人吧?胆子可真大!”“前些日子张猎户非不信邪,天黑时从那边路过,回来就发起高烧,满口胡话,说什么看见穿红肚兜的娃娃在墙头对他笑……”“可不是嘛!都说那地方不干净,早年好像就有体弱的孩子在那附近莫名其妙病倒过……唉,造孽。”“快别说了,天快黑了,赶紧下山!”
议论声随着村民的远去而渐渐消散。
唐疏影仿若未闻,脚步依旧平稳。
她走到小径尽头,一片略显开阔的荒地上。
时辰,快到了。
“其实,能否遇上,全凭运气了。”
“啧,雾都山这等灵秀之地,有些奇闻异事岂不正常?”众人谈兴渐浓,纷纷说起听来的乡野传闻。
夜色渐沉,山间潮湿腥气随风而来,更添几分诡谲气氛。
“喵!”小珠忽然挣脱沈渡怀抱,纵身跃至二楼窗沿,又跳下一楼栏杆。沈渡扶着矮墙唤道:“小珠!”小珠回头瞥她一眼,窜上山道,慢悠悠向山下跑去。
沈渡忙自楼梯奔下,追着小珠没入夜色。屋顶众人唏不己。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能出何事?此处虽为山林,却非荒郊野岭,自有住户。”
“也是……”
沈渡追入暗夜便放缓脚步,小珠跳回她怀中,蹭了蹭她的手,又跃上她肩头。沈渡立于道口,见唐疏影仍在查看更漏。
极淡的阴气自道路深处缓缓弥漫开来。
沈渡轻唤:“唐姐姐。”
唐疏影正专注计时,闻声抬头,见沈渡立于道旁。文静少女肩头,此刻蹲着一只玄色貂,异瞳格外夺目。
唐疏影笑道:“你怎下来了?这貂是?”
沈渡轻挠小珠下颌:“我养的。唐姐姐在此做甚?”
唐疏影:“我需下山办些事,在此候车。天色已晚,你用过饭便早些回房歇息。”她语气带着长辈般的关切,沈渡并不反感。
沈渡浅笑:“用过了。方才在屋顶,听他们说前方已无道路了。”
唐疏影指向一旁:“胡诌,这不还有一道。”沈渡抬步踏入小道,只觉眼前似有青烟缭绕,倏忽即逝。
唐疏影本欲劝回,见她猝然踏入,急呼:“沈渡!”沈渡立于道上,耳畔传来銮铃声响。唐疏影喊道:“快过来,还有车!”沈渡快走几步至她身边。唐疏影轻责道:“胡乱跑什么?若被车马撞了如何是好?”沈渡:“不会的。”
此时,驿车风灯的光芒扫来,昏黄光晕中似有青烟浮动。唐疏影握住沈渡的手:“跟紧我,莫乱走。”沈渡点头,自袖中取出两枚铜钱。
唐疏影先登车,扫视车夫一眼,向后行去。沈渡随其后,将铜钱寄过去,下意识也看向车夫——是个寻常人类车夫。
沈渡走至后排与唐疏影同坐。车夫确认二人坐稳,便关上车门。
而沈渡与唐疏影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望向车门——就在车门闭合前一刻,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飘了上来。
沈渡看清那人面容时,瞳孔微缩——正是接近唐疏影时显出来的那张脸!
不,不该称之为人。
那是,鬼。
女子看似年轻,面色青白,一身素白襦裙污秽不堪。长发散乱,仅以一根发带松松系着。她佝偻着背,虽是鬼物,却仍能窥见生前是何等颓唐狼狈。
女鬼未曾抬眼看向二人,低垂着头,碎发掩面,蹒跚行至后门处站立。
沈渡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唐疏影,见她仍盯着那女鬼。女鬼应是唐疏影的“事主”,却出现在其记忆碎片中,显见此事与唐疏影亦有干系。故沈渡决定暂作不知,静观其变,同时一把按住欲要龇牙的小珠。
“唐姐姐,我们欲往何处?”沈渡问。
唐疏影回神,怔了一下方道:“我去的地方,是左近一处小镇。到了那儿我有别的事情,至于你……罢了,你且随我同行,明早我再带你回来。”
沈渡点头:“好。”
驿车在入镇前并无停靠点,车厢内唯闻车轮轧轧之声。约莫一炷香后,驿车停稳,后门开启。
车夫道:“钱塘村到了。”
沈渡与唐疏影皆下意识望向那女鬼。
皆以为女鬼要在此下车,沈渡甚至思忖是否要跟下去。不料女鬼竟纹丝不动,如泥雕木塑般伫立原处。
前门开启,两位老人也要上车。
老人健谈,一上车便对车夫道:“先前不是不来了,今日怎又来了?”
车夫笑道:“也非是不来了,只是天黑后客少,跑一趟收益微薄,便不常来了。这不人多,酌情来,能挣几个算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