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妪点头：“在理，在理。我听人嚼舌，说这镇上有不干净东西。呵呵，若真有，咱们这些老骨头岂不早登极乐了？”
车夫亦笑两声：“二位快请坐稳，要发车了。”
二老遂于另一旁坐下。
车辆再次启动，车厢内不复先前寂静。
不久又停，此次上来一位带着十岁孩童的妇人。妇人面带惶惧，上车后西处张望，神色紧张。二老见状笑道：“都是些无稽之谈，这车上哪有什么脏东西。带着辛苦，快寻位子坐吧，不然可没多余的位置了。”妇人面露释然。妇人身后孩痛探出头来，粉嫩小脸满是好奇。
妇人带着她忙坐于二老旁边，攀谈起来。
车厢愈发热闹。沈渡与唐疏影的注意力却始终在那女鬼身上——自那带孩童妇人上车后，女鬼便转过身来，微微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妇人怀中婴孩。
未明真相前，沈渡不妄作联想，免入歧途，故只静观。唐疏影却悄然将一个法器拿了出来。女鬼似有所觉，身形微晃，头颅略向后方偏了偏。车辆继续前行，两位老人到了，又上来一对夫妇带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
此番女鬼毫无反应，依旧孤零零垂首立于门边。
沈渡与唐疏影静默端坐，如两尊塑像。
“小镇到了。”驿车停稳，城镇喧嚣扑面而来，驱散山间清冷。
唐疏影起身，沈渡随之。恰在此时，那带孩妇人似乎也是到了地点。随着她的动作，那呆立许久的女鬼竟也动了！在妇人行至门边时，一人一鬼身影恍若重叠，举止同步地迈步下车——一左一右。女鬼伸手，似拉着无形之人。
小心翼翼探头看路，试探着缓缓落足。站稳后，扶好女童下车。
沈渡与唐疏影跟在其后准备下车。就在妇人双足踏实地面的瞬间，女鬼猛然扑向那孩子！唐疏影扬手，一道冷光射向女鬼：“住手！”
女鬼双臂穿透孩童母亲，抱住那孩童向上一捞——竟扯出一道小小虚影！冷光击中女鬼，她松手发出凄厉惨嚎。妇人受惊，惶然看向唐疏影。唐疏影沉声道：“先看孩子！”妇人慌忙低头，只见孩童面色惨白，昏了过去，顿时失色：“这是怎了？我的孩儿怎么了？”唐疏影近前，指尖轻点孩儿眉心：“日后莫要再来这条路。她己无碍，稍后便醒，速速归家吧。”
妇人顿时想起传闻，面色刷白，确认孩子呼吸平稳后，道谢抱起疾奔而去。
再看那女鬼，她捧着双手，如失至宝，发出悲恸哀嚎。旋即似想起遭袭，猛地扭头瞪向唐疏影，厉叫着扑来！唐疏影蹙眉欲迎，沈渡却闪至她身前问道：“唐姐姐，我们到了吗？”
唐疏影见女鬼扑向沈渡后背，一把将她扯过，一掌击向女鬼！沈渡转身之际，悄然扣住女鬼手腕发力，将其硬是甩飞出去！
场面混乱，唐疏影未察沈渡动作，只见女鬼中掌前浑浊双眼蓦地圆睁，旋即倒飞没入夜空。与此同时，数段混乱画面涌入沈渡脑海——她惊觉所见并非完整前尘，仅是碎片，且无一与十岁、十二岁左右孩童相关。
碎片中，她知这女鬼名唤王明意，黎城下一个小县城出来的人物，容貌姣好，学识不俗，也曾有一份体面差事。
另一碎片里，王明意于衙署伏法，双目通红，形销骨立，满眼绝望。同僚聚在一旁窃窃私语，王明意终是崩溃，砸毁案牍冲了出去。
她失魂落魄行走街市，又哭又笑。最后画面是：绝望的王明意立于一处断崖，纵身跃下，粉身碎骨。
三个碎片与刚才所发生之事无关，亦无她婚嫁之讯。沈渡在这些碎片中感受不到丝毫执念与不甘。她确信一事：此人的记忆，被人篡改或操控了。
沈渡正要说什么，就见唐疏影神色一凛，眼前也有影子一闪而过。
“站住！”
唐疏影面覆寒霜，沈渡跟着行至山边崖洞下方，见她冷睨洞中之人。
“你跟了一路，不报来意，可知道我只需心念一动，便可取你性命。”
“你准备得倒周全，那还不知我为何会来？”
“你究竟是何人？与那女鬼是何关系？”
女子冷笑：“我是谁？你既寻来见她，竟不知我是谁？这般装模作样，令人作呕。”
唐疏影并非冲动之人，细品其言，忽生猜想：此人知她会来！这些布置，俱是为对付她？她再次眯眼打量女子，越看越觉眼熟，蓦地瞪大双眼：“你是……那个说书先生？”
女子冷笑僵在脸上，眼中恨意渐转癫狂。
她不顾颈畔蓄势待发的冷风，扑上前向唐疏影嘶吼：“我当这个说书先生！非为扬名！我只想为她讨个公道！你们为何如此诋毁我？！”
“是你们害死了她！你们这些人的口舌如淬毒银针，以最龌龊之心刺向良善之人！”
“你们上下嘴皮一碰便是谣言，以他人苦痛搏看客瞩目！”
“而后冷眼看条条性命消逝，在谈资中狂欢！”
“为何死的不是你们？！你们为何不去死！！”
“我阿姐绝不会害人子弟。”王妍之的声音干涩却斩钉截铁。
“她自幼心慈，待学子如弟妹，学子家中亲人去世，她拿出自己的积蓄供学子成长，这般一个人，怎会去害人？”
唐疏影正要开口，对面的青衫女子轻叹一声：“唐姐姐所说也并非虚言。我巡访此地，亲眼所见那灵体似要生生剥离孩童魂魄…此为邪术，是做不得假的。”
王妍之眼底血丝更重，却仍摇头：“那不是她…不是真正的她。”
“家母因姐姐之事，忧思成疾，将她送至城外静庵将养…不久，这雾都山一带，便有了‘缚婴灵’的传闻。”她声音低沉，带着恍惚。
“都说是我那可怜的阿姐，死后怨气不化，专在这山道最后一班马车上，对稚子下手。”
“于是…我便也成了这山间的游魂。她生前我护不住她，死后，我总得陪着她。”
“我是疯了…”她低低笑起，比哭更难听。
“我看见过好端端的孩童下车后便发起高烧，药石罔效；也见过尚在襁褓的婴孩莫名失了魂…我知道，那传闻是真的。”
她的目光倏地抬起，死死盯住青衫女子：“可我依旧确信！绝非我姐姐本意！她定是受了什么邪法操控！或是…或是有什么冤屈！”
青衫女子默然，只是指尖法诀微亮。
王妍之气息愈发微弱，却强撑道：“后来…后来有位我曾求助过的云游道人找到我，他说当年便看出阿姐命中有此死劫，无力回天。
如今她化为厉灵，若我想护她周全，不受烈日罡风、道士法师追打之苦，他有一法…”
“他将一道符种入我心脉，说能以我生气为笼，温养她残魂，使她暂得安宁…我答应了。”
她眼中泛起一丝虚幻的温柔，“如此也好，生前我帮不上她，如今我总能…陪着她了。”
“我生前日复一日在这山道徘徊，逢人便说，遇人便讲，只望有人能信我三分，能替我查出真相…可他们都笑我疯癫，骂我包庇邪灵……”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充满疲惫。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静立的沈渡。
那目光里混杂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我说完了…这位…姑娘，”她哑声道，“你们欲待如何？”
沈渡眸光清冽，如映月寒潭。
她缓步上前，裙裾拂过沾露的青草，悄无声息。
“你想寻一个真相？”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唐疏影一惊，忙拉住沈渡衣袖：“沈家妹妹，此事诡异，莫要轻易……”
沈渡却对她浅浅一笑，如栀子初绽：“唐姐姐，我只是同她说几句话。”她头上趴着的小珠动了动耳朵，异瞳望向那被缚的女灵。
沈渡伸出手，指尖并未触及那女灵，却有一抹极淡的金色流光自她指尖溢出，悄然渡入那扭曲的灵体之中。
霎时间，那女灵空洞的眼眸里，竟似乎泛起一丝痛苦的涟漪。
“信我吗？”沈渡轻声问，目光首视她。
王妍之挣扎着想站起，却无力地踉跄一下。
沈渡指尖微弹，一抹肉眼难见的微光没入她的眉心。
一股暖流注入四肢百骸，竟恢复了几分气力。
她踉跄着扑到沈渡面前，竟是跪了下去！
“我…我信！”她仰起头，泪水淌下，“求姑娘…救我阿姐！若真有冤屈，妍之愿付出任何代价！”
“那我带你去看真相，”沈渡语声温和却不容置疑，“看过之后，再言其他。”
王妍之浑身剧震：“真相…当真能看清？”
“嗯。”沈渡颔首，“你不是想天下人皆知么？我答应你。”
王妍之茫然四顾，她如今是魂体，哪里还有纸笔。
“用我的。”沈渡道。
“好…好！”王妍之重重点头，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那…那我阿姐…”
沈渡指尖轻抚过发间那枚流云笔：“她会一同见证。”
王妍之泪流满面，伏地不起：“多谢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