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眼中掠过一丝不耐:“唐疏影中毒,还不是你们李家作为。她更被你们李家人刺了一刀。依江湖规矩,她未补刀泄愤,己算仁至义尽。”
“李若修,岂有你们先下杀手,却反要求他人做圣人之理?”
“不如你先解释,李家为何首要之举便是袭杀传天使者?”
内心暗骂: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竟还有脸在此哭诉?真想一并清理干净!可惜时机未到。
李若修一怔,目光闪烁不定。
司主语气转淡:“唐疏影还提及一物——‘白玉珠’。你李家费尽心机,皆为此物。那究竟是甚么?”
李若修立刻改换说辞,复又哭嚎:“司主明鉴!我自幼长于京都,与黎城本家往来甚少,实不知他们竟做出这等事来!”
“我只是觉得,纵使李家罪大恶极,也当依律惩处,岂容他们滥用私刑,残杀这许多人命?这还将朝廷法度、将传天司放在眼里吗?”
司主冷笑起来,话语如刀:“若传天司当真管用,王妍之又何至于被逼至那般田地!李若修,我虽不过问细务,却非耳聋目瞎!”锐利目光似能穿透肺腑,令李若修猛地一颤,顿时明白自己暗中向本家传递消息之事已然败露。
“你也休再想着报复谁。灭你李家满门者,是王明意与那些孩儿的冤魂,他们如今己入阴司销案。”
“王妍之也转世投胎,了断了此生你们李家强加于她的罪孽。”
司主语重心长,却字字冰冷:“李若修,无人欠你们李家。你该庆幸那些苦主皆己消散,否则,你此刻岂能安坐于此?”
死无对证,难究幕后之人。
“还有,近期莫回黎城祖宅。那些孩儿的父母连日在那‘送’孩子。李家宅中若少了甚么物件,你也莫要计较了。”
李若修急道:“司主!这如何使得?那是我李家数代积累!”
司主眸色一寒:“如何使不得?害了人家那么多孩儿,难道不该赔偿?”
“那…那至少需经我同意!”
“你李家夺那些孩儿性命时,可曾问过他们父母同意?!”一语噎得李若修哑口无言。
司主漠然道:“你需明白,若走官面程序,那些人可还会放过你?”
李若修闭目,再不敢多言。
司主见之生厌:“下去吧,静思己过。莫要步他们后尘。”
“……是。”李若修步履蹒跚地退下。
司主亲随悄声道:“大人,就这般放他离去?沈娘子不是传讯说,他们背后尚有黑手?”
司主冷笑:“不放他,如何知其与谁联络?”
“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东西便是要毁我玄门清誉,乱天下安定!”他幽幽一叹,“你说,长此以往,我们于朝内声名扫地,甚至沦为邪魔外道。待真正大灾降临,会是如何光景?”
“若朝廷钦设之传天司皆失信于民,这天下,还如何安稳?”
“呵,真是…好大一盘棋。”
下属叹息:“可惜那些世家至今仍不识大局。传天司内鱼龙混杂,能为您分忧者,实在太少。”
司主却似不在意:“水浑才好摸鱼,未必是坏事。去,派人盯紧李若修。”
“遵命。”
李若修回到居所,瘫坐于地,隐忍的怒火轰然爆发。
“我李家何错之有?!不过欲求家族昌盛,拥有更强力量守护这片山河,何错之有?!”
“区区蝼蚁性命,算得什么代价?!”
“你们竟要我李家满门人命抵债!”
“唐疏影!鬼坞新主!你们杀我满门,此仇不共戴天!”
海棠坞内。
咿呀戏声起。
岑沨执着拖帚,细细打扫廊道。
此处是他的安身之所,他每日皆会将此楼擦拭得一尘不染。
虽疲惫,心下却安宁。
“也不知道沈娘子何时归来,黎城的风言风语都飘出来了,人倒是没见着,也不知无恙吧?”周书娴正望天与江嬷嬷对话。
“事情传过来也要一两天时间,沈小姐应该过几日便回。”
言嬷嬷忧心道:“我可是听闻,那李家并未死绝啊,京都尚有一人?他是否会记恨娘子?”
“放心,他肯定奈何不了我们娘子。嬷嬷你就宽心,再说了还有我们呢。”
“嬷嬷,你去问问许瑕姐,娘子喜欢什么菜,我们给她备着。”
“好。”
岑沨目送她们说说笑笑,穿堂而过,后者还回头与他笑了笑。
岑沨点头回礼,继续埋头劳作。
每日清扫毕,总已是申酉之交。
岑沨拖着疲乏身子回到自己房中。
屋内未点灯,一片寂暗,唯床头那枚玉佩散发着幽幽碧光。
他行至榻前,取下那枚玉佩。
望着其中挣扎扭曲的三道魂影,嘴角忽地勾起一抹冰冷笑意。
“李家……”
那个驱役邪祟,助纣为虐的李家。
竟还有一个活着的。
还可能……记恨上了沈娘子。
“呵呵……”岑沨举起玉佩,对着窗外残阳,发出低沉讥嘲。
指尖轻触玉面,内中一道魂影竟被他生生吸摄而出,捏于指间。
“若蝼蚁注定永被践踏……”
他眼中闪过决绝厉色。
“那我便试试,能否…逆天改命!”
“自此,我命——”
他猛将手中魂影塞入口中,喉头滚动,竟生生吞咽下去!森然之语终道:
“由我,不由天!”
*
沈渡心有所感,望向溪流上游的土丘。
一只小狗慌忙缩回探出的脑袋,委屈地嘤咛两声,慌忙窜入林中。
“呜?”小珠用爪子捧着沈渡的脸,异瞳中满是疑惑,不解沈娘子为何出神这么久。
沈渡轻声道:“哎,总觉得有目光注视。”
陈明光闻言,扔下拨火的树枝,身形飘起探查,只瞥见一条迅速消失的黄黑。
“沈娘子,是只黄黑小狗,刚遁走了。”
沈渡抱着小珠自溪中起身,衣衫湿透亦不在意,泥污既去便可。
她与小珠乖乖蹲坐火堆旁,眼巴巴望着架上烤鱼。
半个时辰后,衣衫烤干,鱼亦飘香。陈明光教沈渡敲开那烧硬的泥壳,荷叶混合鱼肉的清香顿时扑面而来。
沈渡迫不及待揭开荷叶,见鱼肉酥烂,忍不住拈起一块放入口中。鱼肉虽鲜,却少盐寡味,然于山野之间,已足慰心怀。
她细心剔刺,将鱼肉夹入随身带的麦饼中,别有一番风味。小珠亦埋头大快朵颐。
沈渡分了几条予陈明光。陈明光绕鱼一周,那鱼肉精华便迅速流逝,形色顿萎。
饱食之后,继续行程。
日近黄昏,终抵目的地。
然而眼前景象,却令她怔然。
木偶飘在一旁,指着前方那间茅草小屋,迟疑道:“娘子…此乃无终族之地?”但见山谷开阔,土地丰饶,四周环绕着虽已荒芜却难掩旧日规模的梯田。
青山绿水,草丰木茂。一间茅草屋静静伫立其中,屋顶炊烟袅袅。
茅屋掩映于繁花野草之间,悠然静谧。谁曾想,在这深山之中,竟藏有如此桃源。
茅屋木门吱呀开启,一个约莫十岁、身着洗得发白粗布衣的孩子,提着一荆条小筐缓步走出。
他将小筐挂于一旁木柱的凸起处,正欲去搬动靠在墙边的短柄锄头,方察觉有客远来。
孩子未见惊诧,神色平和温然,带着一丝好奇:“姐姐是?”沈渡收起偶傀,缓步踏上通往茅屋的土阶。
近屋的几畦田地被精心侍弄,虽不算十分齐整,却也生机勃勃,想来便是这孩子与奶奶生计所系。
她裙裾拂过阶旁花草,漾起淡淡清香。
腕上双镯流光微转,周身外溢的蓬勃生机,竟让她途经的花草瞬息间历一枯荣。
孩子凝望着她,大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稚嫩的面容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执拗与难以抑制的欣喜。
他放下小锄头,缓缓跪拜于地:“无终族第十二代传人,阿禾,拜见族长。”语声中盛满依赖与委屈。“族长…奶奶说过,您一定会来的!阿禾和奶奶一直在这里等着,没有离开过…可是,可是奶奶去年冬天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沈渡上前,伸手轻托其腕将他扶起。
触及瞬间,一段尘封记忆涌入脑海,同时涌入的,还有这孩子零碎却清晰的记忆片段——一位慈祥而坚韧的老妇人,在油灯下缝补衣物,在田埂间劳作,一遍遍抚摸着一块褪色的木牌,对着年幼的孙子讲述着古老的故事和嘱托。
百年前,无终族避世于此,乃传承之显赫一支,门人百余,良田千顷,屋舍俨然,宁静祥和。
然彼时天道倾颓,国运崩摧,烽烟西起。无终族第八代传人率七十弟子毅然出山,扶危济难,仅留老弱于族中,自此…一去不返。丰饶梯田,自此荒芜过半。
八十年前,新长成的弟子,共计七人,再赴国难。
亦…一去不回。
七十年前,唯留一垂髫女童,于此守候,长大,老去,直至将使命传给自己的孙儿。
沈渡未曾读过史书,仅于市井茶馆耳闻过这片大地曾有的悲壮岁月,却如隔雾看花,难有切肤之感。
然此刻,于这名为阿禾的孩子的记忆碎片中,那由奶奶转述的、零星的画面与坚守,却带着纯真的锥心之痛,震撼其心。
阿禾并不完全懂得奶奶口中“传承”、“使命”的全部重量,但他记得奶奶的期盼,记得要守在这里,等着一位“族长”的到来。
如今等到沈渡,孩子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亲人,肩上那懵懂却沉重的担子仿佛找到了托付,小小的身躯为之松。
阿禾将沈渡请入茅屋。
屋内狭小却洁净,一床一几,数件简陋陶器,墙角还堆着几个小木雕,显是孩子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