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月夕安康

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周身紧绷的弦才彻底松弛下来。她先是舒舒服服沐浴一番,换上洁净柔软的寝衣,旋即埋入锦被之中,沉沉睡去,不知日夜。
待沈渡醒来,窗外日头已然西斜。
腹中饥馑,一下楼,就见桌上摆着吃食,醒了便可过来食用。
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柔和笑意。
有人牵挂的感觉真好。
她起身趿着鞋便出了门。
江嬷嬷笑道:“这不眼看就到中秋了么,过了中秋,天一日凉过一日。往年我都会给书娴缝件新棉袄。棉花都是我跟阿言亲手打的,书娴如今虽不知寒暑,我跟阿言也成阴魂,但这过节的心意却不能少。对了,沈娘子,您往年冬日都穿些什么?”
她的冬天,往年都穿什么呢?
似乎也是厚实的衣物,在寒冷的冬夜将她整个裹住。
她不想再穿那些了。
沈渡进屋用饭,心里却琢磨起今年冬天该置办些什么样的新衣。
想着想着,她让周书娴去杏花树传递消息,想讯问一下她们的意见。
中秋前夕,暖香还提及结识了一位鬼公子,巧的是那位公家的宅邸竟就在海棠坞附近。
故而约定结伴同行。
沈渡终于问下几句:“可愿一同去逛逛绸缎庄、成衣铺?”
“同去!”“同去!”“同去!”
杏花树下接连亮起声音。
沈渡唇角弯起一抹真切的笑意。
用过晚饭,沈渡回到自己房中。
这些时日在外奔波,虽未间断修炼,却许久未曾静心感知“流云笔”与那古树的变化了。
嗡——!
古树发出一阵轻鸣,无风自动。
她发现,古树是否枝繁叶茂,似乎都与她近期经历息息相关。她才经历这些,还是因经历了这些,才凝聚成了古树新叶。
想那么多作甚。
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江嬷嬷的声音:“沈娘子,明日需去市集采买中秋节的用物,您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中秋节!
沈渡眼眸一亮,立刻起身打开房门,对江嬷嬷道:“明日,我同你们一道去可好?”
沈渡从未过过中秋,或者说,她从未过过任何节日。
在假沈府那冰冷的深宅里,节日是属于那鸠占鹊巢的“一家三口”的。
她曾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蜷缩在窗边,窥视着庭院里的灯火通明、笑语喧阗。
那些温暖与热闹,与她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冰。
如今,离开了那座牢笼,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海棠坞,她心底生出却从未有过的渴望——
她也想试一试,过节究竟是什么滋味。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渡便己收拾妥当。江嬷嬷挎着一个粗布包袱,早早候在门外。
“沈娘子,今日老奴们想去市集采买些月夕节用的物什。”江嬷嬷苍老的魂体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透明,语气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娘子若得空,可愿一同前往?”
沈渡安静地点点头,跟在了江嬷嬷身后。
走在渐渐苏醒的坊间街道上,江嬷嬷絮絮叨叨:“往年月夕的巧果、月饼都是外头买的,今年咱们自己试着做可好?昨儿让陈娘子向邻巷的婆婆讨教了方子。”
沈渡怔了怔,轻声道:“可我…不会。”
江嬷嬷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老奴也不会呢!但坊间婆婆说了,过节嘛,重在个心意,热闹就好。好不好吃在其次,左右咱们还能做旁的菜式,总有合口味的。”
沈渡望着江嬷嬷眼中温和的期待,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悄然落入了点点星芒:“好。”
江嬷嬷与一旁显出身形的周书娴魂魄相视一笑。她们早看出沈渡身世孤苦,怕是未曾尝过团圆的暖意。既如此,这个月夕,定要让她好好体会一番。
满耳听闻皆是“月夕”、“团圆”、“拜月”之语。那种万人同盼一事的氛围,奇异地将她包裹。她身在其中,仿佛也成了期盼的一部分。
路过一个卖竹编的铺子,江嬷嬷进去选了几束细韧的竹篾。沈渡好奇:“嬷嬷,你让我买这些做何用?”江嬷嬷笑道:“编灯笼呀。小姐有所不知,咱们这儿月夕有‘树中秋’的习俗,将灯笼高挂起来,寓意光明圆满。小姐喜欢什么颜色的绸缎糊灯?老奴给您糊一个。”沈渡想了想:“月白吧。”“好嘞,到时小姐再在灯上题个字画个画儿,定然别致。”
街上己有小贩开始叫卖各式花灯和巧果,节日的喜气如同暖流,熨帖着每个人的眉眼。
原来,过节便是这样…能将寻常日子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回到海棠坞,沈渡发现门廊下不知何时已挂起了两盏小小的红灯笼。隔壁家的老仓头笑着递给她一个油纸包:“沈小娘子,节安!这是铺子里发的巧果,老头子牙口不好,您尝尝鲜?”
沈渡接过,唇角微微弯起:“多谢老伯。今日我们正要做巧果,待做好了,也送您一包。”
老苍头喜得见牙不见眼:“哎哟!那敢情好!能尝到小娘子亲手做的巧果,可是老朽的福气!”
下午修炼完毕,沈渡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江嬷嬷的房间。许瑕正好端着一盆发好的面进来,昭昭笑道:“姐姐,阿娘让我问你,喜欢甜口还是咸口?我们备了豆沙和枣泥,还调了些肉馅儿。”
沈渡眼眸微亮:“都想尝尝。”
顾山青将他房中的一张小案几搬来拼凑在一起。岑沨和陈守云也搬了绣墩过来帮忙。周书娴的魂魄好奇地凑近那盆面,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吃不到,卻也满心欢喜,被江嬷嬷笑骂着虚打了一下:“馋丫头,就你心急!”
小珠也跑来凑热闹,许瑕切了一小块面团搓成球给它,它叼着便欢快地跑了。
江嬷嬷系上围裙,笑道:“既人都齐了,那便开工吧!”
揉面、调馅这些精细活,自然轮不到沈渡。她分到的差事是用雕花模子压巧果。
选自己喜欢的模子,填上馅料,用力一压便成。
谁知,最难的一关竟是火候。
沈渡看着自己压出的精美巧果在烤笼里变得焦黑,脸上强装的平静几乎崩裂。
陈守云干笑两声:“无妨无妨,头回生疏而己!下回少放几个,火小些便好。”
她将烤坏的巧果拣出,伸手想去拿沈渡面前新压好的生坯。
沈渡迅速将托盘护住,警惕地看着她:“我做的我都看着呢,你自己压!”
陈守云只得讪讪地从岑沨那边“顺”了两个放入烤笼。这次稍好,只是边缘微焦。
她连连保证下次必定成功。
岑沨默默将自己做的那盘巧果往怀里挪了挪。
最终,在众人共同努力下,各式巧果、月饼终于出炉。沈渡兴致极高,甚至不拘于圆形,做出了许多形状奇特、却满载心意的点心。直至月上中天,众人才散去。沈渡将模样周正的巧果分装好准备送人,那些形状古怪的,则被她仔细收进食盒,带回自己房中。
她将食盒放在临窗的案上,让月光温柔地洒落其上。看着那些歪歪扭扭却独一无二的巧果,她唇角轻轻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月夕当日,沈渡起得颇早。
她先去了静室,再次尝试制作偶傀。
修为提升后,这次出来的偶傀更为灵巧,赋灵其上后,小偶傀甚至能学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地作揖。
午后,她带着装好巧果的食盒出门,第一份便送给了看守门户的老苍头。“这是我亲手做的,几种口味,您尝尝。”老苍头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就在接过食盒的刹那,沈渡指尖与他微微一碰——
眼前景象骤变!幻象中,老苍头竟浑身是血,倒卧在一条漆黑巷弄里!
沈渡心头一凛,为何看不到他的前尘过往?难道此事又牵扯方外之人?或是…事主并非他本人?
她定了定神,问道:“老伯,您如何称呼?”
“小老儿姓叶,行三,娘子唤我叶三便是。”
“月夕之夜,您可当值?”
叶三笑道:“值夜的!不过我家就在后巷,亥时交班后便回。”
沈渡取出一个签子递给他:“这个您收好。今夜…若无要事,早些归家。”
叶三感激不尽,郑重收下。
下午,暖香、栖露梦蝉等人乘坐马车来访,邀沈渡同游街市。沈渡换上新裁的秋装,一袭月白缕金挑线纱裙,外罩淡青绣缠枝梅朵的薄缎比甲,清丽出尘,看得姐妹们赞叹不己。
她们逛了绸缎庄、首饰铺,沈渡在姐妹们的怂恿下,也试着挑了支玉簪。四人又去了临安府最有名的茶楼听曲赏玩,直至日头西斜方尽兴而归。
回到海棠坞,江嬷嬷等人早已备好丰盛席面。廊下挂起了新糊的月白灯笼,灯身上绘着沈渡稚拙却认真的云纹图样。
晚宴设在水阁中,月光如水,倾泻而下。
桌上摆满了佳肴,众人围坐一案,笑语不断。沈渡坐在主位,看着眼前热闹温馨的景象,听着周书娴带着昭昭叽叽喳喳地说笑,江嬷嬷不停地让顾山青布菜。海棠坞有鬼的传闻,许瑕见怪不怪,与言嬷嬷比划着厨艺,顾山青布完菜和陈守云拼酒,岑沨虽沉默却嘴角含笑……
她心中那片坚固已久的冰面,仿佛被这皎洁的月光和温暖的烛火渐渐融化。
原来,团圆是这样的感觉。
席间,她甚至主动举起了面前的桂花酿,学着旁人的样子,轻声说了一句:“月夕安康。”
月光洒在她沉静却已悄然柔和的眉眼上,也洒在那碟她亲手所做、形状古怪却独一无二的巧果上。
流云笔在她袖中微微发热,仿佛也在为这难得的热闹与温暖而欢欣。
这个月夕,于沈渡而言,不再是冰冷的窥探,而是真真切切,置身其中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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