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州城内,医馆。
姬承允躺在病榻上,心中莫名萦绕着一股不安。
其妻张逢意声音焦急:“夫君,你伤势无碍了吧?”
姬承允语气温和:“不是说了么,并无大碍。又怎么了?”
张逢意:“夫君……我一个时辰联系不上雨溪了!她不会出事吧?”
“不是说……那姓沈的到了殷州?她会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
姬承允闻言,心下稍松。
“她在柏家,能有何事?莫要胡思乱想。”
“那沈渡是为李若修而来。如今李若修死,此事便算了结。”
“我们虽参与设计于她,但她并未中计。”
“故而,不会有事的,宽心。”
他温言安抚,却未闻张逢意回应。
“夫人?”
“夫人?”
“姬——承——允。”一个苍老、嘶哑,仿佛蕴着无尽怨毒的声音,自传讯符彼端响起,如冰锥刺入姬承允耳膜!
接下来的话语,更如九天惊雷,轰得他神魂俱颤!
“你的女儿……已经死了。”
*
马车行驶在崎岖山路上,云山寺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山势平缓,登高望去,可见零星灯火点缀山间。
车队在山脚停下。姬承允与一名黑袍人并肩而立,夜幕下的山峰如同蛰伏的巨兽。
这是姬承允第四次来到此地。每次前来,他的运势就更上一层。
“使者,他们真在这里?”姬承允低声询问。
黑袍人声音平静:“必在此处。世人都说鬼坞坞主心狠手辣,但我看未必。她定会帮助那些魂魄重获自由。”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他微微抬头,露出一双灰眸:“去吧。”
姬承允目光闪烁,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姬氏族人。这些都是族中精英,在各行各业小有成就,对他颇为信服。
他点头道:“上山。害死雨溪的凶手就在上面。”
一个年轻人站出来:“三叔放心,小妹的仇一定要报。我们这么多人,定要讨个公道!”
“对!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姬家低头,声音悲痛:“有劳各位了,上山吧。”
柏家众人也纷纷下车。柏承业一马当先,两个儿子想要阻拦却来不及。
“父亲!”
柏承业回头怒视:“休要多言,快走!”
柏南和躲在后面,担忧地问柏云醒:“大哥,我们真要去?这可不是好兆头。”
柏云醒望向人群中不起眼的黑袍人:“那人就是姬家倚仗的高手?”
柏南和扯他袖子:“兄长还有心思看这个?我看那寺庙像要吃人的恶兽,不如……我们溜走吧?”
柏云醒正有此意,他实在不愿与沈渡为敌。
“到半山腰再说。注意那个黑袍人,别被发现了。”
“好。”
柏承业走到姬承允身边,姬承允冷冷瞥了他一眼。柏承业自知理亏,也不在意,只说:“事后若有需要,柏家一定补偿。”
姬承允转身就走。柏承业气结,却只能忍耐。非常时期,又逢他丧女,且让着他三分。
大队人马上山。有人见黑袍人没动,悄悄询问。姬家解释:“他在下面望风,防止有人逃跑。”没人起疑。
柏云醒兄弟找机会告诉柏承业黑袍人没跟来。柏承业低语:“沈渡在下面。”二人顿时明白,黑袍人是为沈渡而来。
“父亲,既然沈渡在下面,我们上山做什么?姬承允另有图谋?”
柏承业目光闪动,确实另有所图。姬承允曾说,姬家祭坛就在山上,此行实为修缮。这就是姬家二十年崛起的秘密。他不在意祭祀什么,只关心祭坛用法。人非草木,谁甘平庸?纵有佳儿,也难填志。
“休要胡猜!姬承允一个凡夫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再敢多言,就滚回去!”
见父亲动怒,二人悻悻归队。
山下。
人声渐远,田野重归寂静,只闻虫鸣。
“喵呜——”一声貂叫划破夜色。
黑袍人循声望去,见一棵枯树上坐着一个人,旁边一双异瞳在黑暗中发光。
“坞主,久仰。”黑袍人率先开口。他早感知到沈渡气息,只是难以确定方位。宿敌数次交锋,今日该做了断。此前,他还想攻心为上,这是猫戏老鼠的惯用伎俩。
然而他话未出口,脚下空地突然绽放光芒,金色光柱冲天而起!巨大符阵将他困在中央,无数锁链如天罗地网,缓缓收拢。
黑袍人一怔,看向沈渡的目光充满惊异。
沈渡淡然站立,素手结印:“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罢。”
话音落下,那数十米光柱之上,万千转动锁链之间,符印闪现,火球轰然坠落,如流星急雨,首奔黑袍人!
半山腰处,山下异光骤起,稍一偏头就能看见。
“山下怎么回事?天哪,那是什么?天上好多锁链!”
“火!是火!修士在斗法?!”
姬承允目光一闪,急道:“快!大师已经缠住对方修士,山上都是凡人,抓住凶手就下山!快!”说完自先加快脚步,其他人连忙跟上。
柏云醒兄弟趁机落后,在一个转弯处滚进路边草丛,待人声远去,才敢探头。
一只手掌轻轻搭在肩上。
二人浑身一震,回头却见:
“玄貂?”
“狗?”
陈守云温润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手起掌落,二人应声倒地,被抛入山涧。
“既得生机,往后好自为之,也是你们的造化。”
小珠出现在身侧:“娘子那边怎么样?需要帮忙吗?那黑袍人似乎不好对付,否则小姐不会让我们撤回。”
陈守云摇头:“以我们的修为,去了也是累赘。唐姑娘已经去了。谨遵娘子之命,守好这里要紧。”
“不知道姜静仪复仇之界,我们守山,绝不能让该伏诛的人逃脱。”
小珠点头,化作貂身,冲进寺庙。
最后一人进入寺庙,山门悄然关闭。
云山寺内,漆黑死寂,毫无生气。
只听见脚踏荒草的窸窣声。
姬承允对左右说:“寺庙不大,分头搜索。他们的同伙既然出现在山下,凶手一定藏在这里。”
“是!”
柏承业也示意随从,忽然发现不是自的儿子,也不在意,命他们搜捕。他靠近姬承允:“老姬,事情都安排好了,祭坛能给我看看吗?”
姬承允冷脸点头:“随我来。”
柏承业松了口气,跟着他往后院走去。
绕过殿宇,见到一口古井,姬承允脚步微顿,目光变得凌厉。越走越近,突然停步——一个佝偻身影坐在井盖上,刚才被墙影遮住,没能发现。
“什么人?!”柏承业却认得,立刻大吼:“就是她杀了姬雨薇!老姬,杀了她!”
二人扑向那佝偻身影。
然而一阵阴风拂面,迷了眼睛。待揉眼再看,空空如也。
柏承业想要寻找,被姬承允拉住:“她不是关键,重设祭坛才是要事。”
柏承业恍然,二人一同来到井边。
“祭坛在哪里?这不就是一口枯井吗?”
姬承允低头,凝视井上花纹,仿佛看见昔日温柔容颜。他缓缓道:“祭坛就在井中。但要开启祭坛,需要祭品。”
柏承业:“祭品?什么东西?”
姬承允坐在井盖上,轻抚其上纹路,指尖描摹,语声飘忽:
“人。”
“什么?!”柏承业骇然:“用活人献祭?!”
姬承允抬头笑道:“这么惊讶?难道你没想到过?”
柏承业目光闪烁,他知道世间最厉害有效的祭祀,莫过于活人。但知道容易,自问做不到。
姬承允手指不停:“知道我第一次献祭的是谁吗?”
柏承业沉默,知道他会说。
“是我的岳父……前岳父。”姬承允语速平缓,仿佛陷入回忆,“他是个小商人,有些许资产,就觉得够了,不思进取。妻贤子孝,是他最大的愿望,养了个娇女,视若明珠。”
“但是,我不甘心。他身负运道,怎能浪费?”
“所以,我替他选择了道路,将他献祭。他的运道,尽数归我。”
“那一次,我的小铺子终于走上正轨。”
柏承业后退一步,目光警惕。忽然想起姬承允的过往,曾经娶妻生子……
姬承允毫不在意,继续说道:“第二次献祭的,是我的岳母。”
“她是学官,博雅端庄,婚姻美满,那般恬淡福泽,实在让人嫉妒。”
“献祭之后,我与妻子……前妻,感情日渐深厚。我告诉她,彼此是唯一,所以鹣鲽情深。”
柏承业再退,声音发颤:“你妻子……你那三个孩子……”
姬承允抬头:“你猜到了。第三次,就是他们母子四人。”
手还在画着,仿佛陷入痛苦回忆,语带哽咽。
“我也不愿意。但是到了瓶颈,想尽办法也难以突破。”
“我知道,那时拥有无数金银珠宝,对常人来说,堪称豪富。”
“但我不甘心!我觉得自能攀上更高峰!贾商终究低人一等,而我要更高的权贵!”
“可是我的运气,到此为止了!”
“反观我妻子,自从她父母去世,竟然把向家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
“明明怀有鸿鹄志的人是我,为什么成功的不是我?”
“我不甘心!既然说相爱,为什么连运气都不愿分给我?”
“所以,他们母子四人,也成了我的祭品。”
“你看,是不是成功了?我姬家如今在殷州,如日中天。
说不定日后能攀到京都,并肩传天司!”
柏承业脸色铁青。献祭妻儿!纵使他无耻,也难以认同这种禽兽行为。世家大族,首重传承。如果靠残害血脉来兴旺门楣,那绝嗣断宗,指日可待。看现在的姬家,不就已经绝后了吗?
他转身要走:“早知如此,绝不到此!简首荒谬!”
急忙呼唤儿子,然而下一秒,脚下红光大盛!姬承允的手,终于将井盖图案描摹完毕。
“柏承业,姬雨薇是我姬家运气所钟。我好意嫁到你家,本想福泽你们。”
“但是你柏家却让她横死!”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阴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柏承业猛回头,一掌击出!
“混账!怕沈渡是因为她修为高深,你一个凡夫,也敢威胁我!”
然而一掌落空。明明姬承允近在眼前,却触碰不到。
姬承允笑着看柏承业张牙舞爪却徒劳无功,心下大快。
“既然毁了我的揽运鉴,就用你们来补偿罢。”
“柏家气运虽然集中在柏南和身上,但你与两个儿子所携带的,也不是凡品。”
柏承业狂怒不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姬承允重新坐在井边,声音带着病态的狞厉:“没有子女又如何?我所求的,是立于绝巅,再也不仰人鼻息!”
他要成为自己的王!
啪。
一只纤手轻轻拍在他手臂上,温柔的嗔语传来:“胡说什么?无子无女,难道他们兄妹三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姬承允笑容僵住。双臂被一双冰冷的手扶住,身子被缓缓扳转。
温柔美妇,玉颜紧贴他的脸,轻声呼唤:“夫君,妾身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