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阁学子则皆为走读。家在本城的返家,非本城的,家中亦多在左近购置或租赁了宅院。为求稳妥,清和阁学子的居所大多集中于书院不远的一处颇为清雅的坊巷内。
午后散学,结束了一日的课业,丙字斋的学子们皆松了口气。这一日填入脑中的经义策论着实不少,记下多少暂且另论。八人相处一日,倒是熟稔了不少。
众人一边收拾书箧笔墨,一边闲谈。容时清好奇问沈渡:“沈同窗,你们亦是本城人士,居于哪处坊巷?”
沈渡答道:“海棠坞。”
话音甫落,便觉数道目光疾速扫来。容时清惊道:“你……你居于海棠坞?”那可是临安府出了名的……“特殊”之地。
沈渡颔首:“没,是我等三人皆居海棠坞。”
姜静仪与岑沨亦点头:“我们同住一坞,只是不同院落。”知晓他们在惊讶什么,二人努力作出一副淡然神色。这般坦然姿态,反倒让那几个瞠目结舌之人暂且按下了探究之心。如此神色,想必与那位名声在外的“沈娘子”并无瓜葛罢?
自“海棠坞主”声名鹊起后,临安关于那位神秘娘子的传言虽渐稀少,然名声在外,难免引人好奇。容时清叹道:“你等不知,我等有多艳羡海棠坞的住户。自金家那档事之后,海棠坞的宅院便不再外售了,你可知晓?”
沈渡微怔,摇了摇头,此事她确不知情。若属实,多半是官府的手笔。
容时清眼中满是向往:“能与那位娘子比邻而居,安危无虞,胜过雇佣千百护院。你看金家那般煊赫,不也说没便没了?可海棠坞的住户,听闻个个安泰。即便这位娘子真如外界所传……手段非凡,总不至于在自家门口行事吧?我听闻那位娘子性情甚是温和,毫无架子,坞中邻里皆甚为喜爱她呢。”
“再说后来海棠坞外那场风波,结局那般玄奇,可是震动了整个临安。甚至有人言,她便是那海棠坞的守护神灵。哎,可惜如今那坞中只许出,不许进,否则我定要将住处选在那处。沈同窗,这些传闻,可都属实?”
一双双好奇的眼眸望向沈渡三人,期盼着他们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这都是真的吗?
沈渡心念微动,轻叹一声:“不知。”
岑沨抿唇:“不知。”
姜静仪亦道:“不知。”
容时清摊手:“瞧吧,他们口风紧得很。”
众人:言之有理!
收拾妥当,众人一同走出学舍。书卷笔墨自不会尽数带回,学舍需落锁。随后,一行人相伴往书院门口行去。
顾山青已候在门外,见沈渡等人出来,恭敬唤道:“娘子。”
沈渡微一颔首,回身与同窗们道别。众人纷纷挥手:“再会。”
柳絮儿亦挥手作别,却未与其他人同路。“我去西市采买些物事,你等先回吧。”
赵子谦那惫懒声音笑道:“独自前去?天色将暮,可需我等相伴?”
柳絮儿白他一眼:“才不要,伴我同去,少不得又要讹我一顿酒食。”言罢,转身便走。
沈渡望着她的背影,心下莫名生出一丝不安。
此时,陈守云自车驾旁上前,对沈渡笑道:“娘子,请上车。”
沈渡点头,登上马车。姜静仪与岑沨紧随其后。就在车门将合未合之际,沈渡瞥见汤月立于书院门侧,目光直直投向车驾方向。待车门紧闭,汤月方才转身离去。
“娘子识得此人?”陈守云显然也注意到了汤月。
沈渡道:“不识,不过今日听了不少关于她的轶闻。”略一沉吟,她对岑沨打趣道,“她似颇为关注你,莫不是……瞧上你了?”说罢,自己先低笑出声。
岑沨面颊微热,无奈道:“娘子莫要取笑。”
姜静仪却一本正经:“那眼神,确乎不算清白。她未免也太……‘博爱’了些。”
沈渡好奇:“‘博爱’是何意?”
岑沨扶额:“……你二人莫要胡思乱想。”
陈守云听着他们笑谈,面上亦带浅笑。待他们话音稍落,方道:“此女气机晦暗,似被什么遮掩了,娘子需留意此人。”
沈渡心情尚可,闻此言应道:“放心,我心中有数。”顿了顿,又问,“陈守云,方才与我道别那姑娘,你可曾留意?”
陈守云并未多注意:“方才那立于门侧的少女一直盯着车驾,我只留意她了。娘子是觉有何不妥?”
沈渡点头:“正好顺路,山青,超过前方那着鹅黄襦裙的姑娘。她予我一种……颇为不祥之感,你替我观望一二。”
陈守云立时警觉。车驾加速,不多时便赶上了柳絮儿。陈守云撩开车帘,在掠过柳絮儿的刹那凝神回望,淡漠的面容上竟现出一丝错愕。
沈渡一直留意着陈守云,察觉她神色有异,温声问:“可是看出了什么?”
陈守云关上车窗,沉声道:“娘子,她面上笼罩着一层死气。依我预感,两个时辰之内,恐有殒身之劫。”
沈渡原本轻轻摩挲指尖的动作蓦然顿住,脸上笑意尽褪,冷静问道:“可能看出劫数源头?”
陈守云摇头:“不能,其象纷乱复杂。”
“娘子,可要停车等候?”他们既是沈渡的人,既觉察异状,那此女极大可能便与娘子的“因果”相关。
沈渡却摇首。事主自身命数避她,且陈守云言明情况复杂,她不宜贸然插手。
且静观其变。
“前方巷口放我下车罢,事了我自会回去。”“岑沨,你去他们聚居的那处坊巷,事态未明前,留意那几人的动向。”
“姜静仪,让山青送你去吴家宅邸附近,看着容时清。”沈渡取出两张隐身符箓,分别递与二人。“是!”陈守云仍不放心:“娘子,您独自一人……”沈渡:“无妨,放心前去。你且去寻裴捕头。”
她将那张得自许瑕的黑色画轴递给陈守云,“将此物交予他,请他查探这‘入画’之事缘由。”她早已将临安视作己之辖域。竟敢在她地界兴风作浪,沈渡定要其付出代价。
临安城西,一处略显陈旧的民宅内。
汤月坐于案前,缓缓翻动着一本册子。
仔细看去,册页上密密麻麻,皆是一个个人名。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巧音盒,拧动机关,播出一段柔和的丝竹之音。
随后打开抽屉,取出一只木匣,匣内是一方古旧的砚台。
将砚台置于案上,她又取过书箧,从内拿出一叠画纸,正是那些已灵光泯灭、沦为凡品的画轴凭依。
每张画纸上都曾以特殊墨迹书写着使用者的名讳。
她拈起一张画纸,对着烛火轻轻一吹,放入砚台之中,再拿起早已备好的墨锭,缓缓研磨。不过片刻,那画纸竟化作一滩非黑非红、色泽诡异的粘稠液体。
她又从匣中取出一支小巧的毫笔,笔尖探入那液体,瞬间将其吸纳殆尽。
翻动册子至一页空白处,她提笔蘸“墨”,写下了一个名字——正是那张画纸上的人名。
今日,她收到了十张废卡。待将所有画纸上的名字尽数誊录于册,已是两刻钟之后。她将所用之物一一收好,合上了那本册子。
然而,不过片刻,她又将册子翻开,翻至第五页,写有“柳絮儿”名讳的那一页。
在此页右下角,赫然有一方小小的印鉴——【掌天印】。
汤月心情颇佳地屈指,轻轻敲了敲这一页纸张,而后,缓缓合上了册子。
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汤月脸上的笑意淡去。“何事?”门外之人静默片刻,方开口道:“小月啊,先生遣人来说,你此次成绩又落了许多……我们……我们能否谈谈?”汤月眼中掠过一丝厌烦。冷声应道:“不必。读书之事您无需再管,我自有分寸。”
“小月,你总这般说,可这已是第二回了!照此下去,你连个像样的书院门槛都迈不过了!你能否告诉为娘,你究竟作何打算?”
“我无需向您禀报。人生路途万千,并非只有读书一途。那些不事举业者,亦有风光显赫之人。”汤月语带不耐。“你莫要总拿那点浅薄见识来指点我之人生!我深知自己在做何事,亦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用不着您来指手画脚。”
“若您总是听信外人,不肯信我,那这书院,我不去也罢!”
汤月母亲急了:“岂能不去书院?我们家这般境况,那是你不多的出路啊!不然你祖母就得让你嫁人!”
“莫要任性!多年辛苦,岂能因一时意气付诸东流?”
“即便你如今在做些……了不起的事,为娘也未曾阻拦于你。哪怕你只维持住往日成绩,安心向学,这也是你好不容易把握来的机会,我们穷苦人家也能读书了,总比糊涂过一辈子强,也算是一条退路,不是么?”听着母亲仍是这番陈词滥调,絮絮不止,汤月心中厌烦至极。
索性取出两团丝棉塞入耳中,不再回应。再忍耐些时日便好。
待所做之事成功了,便可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了。
门外之人又絮叨了许久,终因得不到回应,叹息着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