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三年的冬日,冷得有些离奇。
太行山脉深处,寒风在枯树林里穿梭,发出如同哨音般的尖锐声响。
一座荒废已久的驿站孤零零立在风口,半扇门板早已不翼而飞,仅剩的一扇也在风中摇摇欲坠,每一次撞击门框都震落下积雪。
屋内燃着一堆将熄未熄的篝火。
沈长离坐在火堆旁,手里捏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在齿间碾磨许久,直到面饼化为浆糊才肯吞咽。
这并非为了品尝味道,仅仅是为了让这点少得可怜的食物更耐饥。
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轮廓像刀削一般利落。身上是一件陈旧的灰棉袍,袖口磨损严重,露出的手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有力。
身侧平放着一把横刀,鞘身裹着粗布,看不出原色。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忽而,风声变了。
不仅仅是呼啸,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碾碎门外的积雪,由远及近。
沈长离咀嚼的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原本随意搭在膝头的手,悄无声息地挪到刀柄半寸之处。
吱呀~
仅存的门板被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推开,寒流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火苗疯狂窜动,将屋内光影拉扯得光怪陆离。
来人同样是个女子。
即便是在这漫天风雪中,她身上的青衫依旧显得单薄,怀中死死抱着一只琴囊,整个人冻得面色青白,发髻凌乱。
她显然未料到这种鬼地方还有人,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却僵在半空,目光警惕地盯着火堆旁的灰衣客。
沈长离终于吞下最后一口干粮,抬眼看了过去。
目光相撞。
女子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又似乎想起身后更可怕的东西,硬生生止住退势,反手将门掩上,隔绝外面的呜咽风声。
“路遇风雪,借宝地避寒。”女子声音微颤,却强撑着一口气,力求平稳。
沈长离没说话,收回视线,抓起地上一团干净的积雪塞入口中,冰冷的雪水顺着喉管滑下,激得胃部一阵痉挛,却也驱散困意。
她不说话,女子便不敢动。
屋内死寂,只剩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毕剥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女子实在撑不住,双腿一软,顺着墙根滑坐下来。
她选的位置极有分寸,离火堆有段距离,既能蹭到些微暖意,又不至于冒犯到这个灰衣人。
沈长离依然如同一尊石像。
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多管闲事是大忌。
这女子衣料虽被荆棘挂破,但质地极佳,是苏州织造的贡缎。怀中琴囊虽旧,边角却以此前早已禁用的金线滚边。
是个麻烦。
沈长离心中下了定论,遂闭目养神,打算等风雪稍小些便离开。
然而麻烦总是长着脚自己找上门。
远处山道上传来闷雷般的声响,是马蹄踏破冰层的动静。
听声音至少五骑,且皆是军马,速度极快。
墙角的女子猛地瑟缩,死死抱紧怀中琴囊,指甲几乎嵌入囊布之中。她猛地转头看向沈长离,眼中满是惊惶与哀求。
沈长离睁开眼,手掌撑地,准备起身。
“带我走。”
女子忽然开口,声音急促,“壮士,带我走。我有钱,有很多钱。”
沈长离动作顿了顿,目光冷淡地扫过她空空如也的腰间,又看向那只琴囊。
女子咬牙,哆哆嗦嗦地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枚玉佩,双手捧出:“此玉乃蓝田暖玉,有市无价,只要壮士肯施以援手……”
“不想死,就闭嘴。”
沈长离打断对方的话,她并没有看价值连城的玉佩,而是提起身侧的横刀,拇指抵住刀锷。
女子面色惨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马蹄声已至门外。
“吁。”
粗犷的喝止声响起,紧接着是杂乱的下马声与刀兵碰撞的脆响。
“脚印到这就断了,那贱人肯定在里面!”门外传来一声暴喝。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一脚踹飞,重重砸在屋内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尘。
寒风倒灌。
三名身着皮甲,手持环首刀的汉子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举着火把的随从,火光照亮原本昏暗的驿站。
领头的刀疤脸扫视屋内,瞬间锁定墙角的青衫女子,面上露出狰狞笑意:“赵姑娘,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被称为赵姑娘的女子绝望地闭上眼,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刀疤脸大步上前,正欲伸手抓人,眼角余光终于瞥见立在一旁的沈长离。
他脚步微顿,上下打量了一番。灰衣破旧,身形清瘦,手中虽拿着刀,却是一副寒酸落魄样。
“哪来的叫花子。”刀疤脸啐了一口,手中长刀随意一指,“北汉黑羽卫办事,不想死的就滚远点!”
沈长离没有动。
她站在阴影里,仿佛与这破败的驿站融为一体。
“聋了?”刀疤脸见她不识抬举,眼中凶光毕露,给身侧一名手下使了个眼色,“做了他,别留活口。”
手下狞笑一声,提刀便砍。这一刀势大力沉,带着破风之声,直奔沈长离脖颈,显然是军中杀伐惯用的招式,不留余地。
赵清梧忍不住惊呼出声。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衣领的刹那,沈长离动了。
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她只是侧身,上步。
呛!
横刀出鞘的声音短促而清越,屋内众人只觉眼前晃过一道惨白的残影。
沈长离的身形已与那名手下交错而过,她左手反握刀柄,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极短的弧线,精准地切开对方的喉管。
鲜血并未立刻喷涌,而是延迟了一瞬,才如细泉般激射而出。
手下捂着喉咙,瞪大双眼,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便软软倒地。
死一般的寂静。
刀疤脸脸上的狞笑凝固在嘴角,后背瞬间炸开一层冷汗。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方才这一刀快、准、狠,没有任何犹豫,是杀人的刀法。
“你是谁?”刀疤脸厉声喝问,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手中长刀横在胸前。
沈长离甩去刀刃上的血珠,血滴落在地面积雪上,红得刺眼。
“话太多。”
她轻声吐出三个字,足尖点地,身形欺近。
这一次,是主动出击。
剩余几人慌忙挥刀迎击,但在绝对的速度面前,一切抵抗都显得笨拙可笑。
沈长离游走在刀光之中,她的刀并不长,却总能从匪夷所思的角度钻入防御的死角。
第二人胸口中刀,心脏被刺穿。
第三人手腕被齐根斩断,哀嚎声刚出口便被后续的一刀封喉。
不过数息之间,站着的只剩下刀疤脸一人。
刀疤脸此刻已是肝胆俱裂,哪里还有方才的嚣张气焰,转身欲逃向门口。
沈长离并未追击,只是手腕一抖,手中横刀脱手飞出。
长刀在空中旋转,发出凄厉的风啸声。
噗!
刀刃精准地贯穿刀疤脸的后心,巨大的力道带着他的尸体向前冲了几步,最后被钉死在门框之上。
风雪依旧从缺口灌进来,吹动着尸体的衣角。
沈长离走过去,握住刀柄,用力拔出。
尸体滑落在地。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破布,细致地擦拭着刀身上的血迹,神情专注。
角落里的赵清梧早已看呆,她见过宫中侍卫演武,也见过江湖镖师护院,却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杀戮。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甚至连呼吸都未曾乱过半分。
这是一个天生的杀手。
沈长离擦净了刀,收刀入鞘,转身走向自己的行囊。
“人杀了,你可以走了。”她语气平淡。
赵清梧回过神来,看着满地横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下呕吐的冲动,扶着墙壁勉强站起。
看着正欲背起行囊离开的背影,赵清梧心中念头急转。
此地距离汴梁还有千里之遥,沿途关卡重重,追兵无数。凭她一人,即便有通关文牒,也断然走不出去。若是能得此人庇护……
“壮士且慢。”
赵清梧深吸一口气,声音虽虚弱,却多了几分坚定。
沈长离脚步未停。
“你要去幽州,但你过不去。”
沈长离脚步顿住。
赵清梧赌对了,她快步绕到沈长离身前,尽管双腿还在打颤,却强迫自己直视这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你是江湖人,身上带着兵刃,又无官府公验。如今北汉与后周开战在即,沿途盘查极严,你过不了雁门关。”
沈长离微微眯眼,审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方才那几人自称黑羽卫,是北汉皇室的鹰犬。能让黑羽卫追杀至此的女人,绝非善类。
但她说得没错,沈长离确实被困在此地数日,无法通过关卡。
“你想说什么?”沈长离冷冷问道。
赵清梧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展开一角,露出上面朱红的官印。
“我是南唐商队的主事,手中有后周枢密院签发的通关令,无论何处关卡,见此令皆可放行。”
沈长离目光落在鲜红的印章上,是真的。
“交易。”赵清梧将文书收回袖中,紧了紧怀中的琴囊,语气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护我入汴梁,我带你过关。到了汴梁你我分道扬镳,互不相欠。”
沈长离沉默了。
她不缺钱,也不缺杀人的胆量,但她缺时间。组织给的任务期限将至,若再耗在关外,后果难料。
她重新打量了一番赵清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