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心驶得万年船

眉眼如画,却藏着算计;身子柔弱,心肠却硬。能在一地尸体前迅速冷静下来谈交易,这女人,有点意思。
“名字。”沈长离简短问道。
“赵清梧。”女子答道,随后反问,“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沈长离。”
沈长离推开摇摇欲坠的破门,风雪迎面扑来,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跟上。”
她丢下两个字,大步踏入茫茫雪夜之中。
赵清梧看着清瘦却挺拔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后背早已湿透。
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刀疤脸死不瞑目的眼睛,面上浮现出与之柔弱外表极不相符的冷意。
死了便好,只有死人,才最守口如瓶。
她抱紧琴囊,迈过门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追着前方灰色的身影而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将这荒废驿站内外的罪恶与血腥,掩埋得干干净净。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印,蜿蜒向南。
太行山的雪,下得似乎永无止境。
天地间混沌未开,风声如狼嚎鬼哭。积雪已没过脚踝,每一步迈出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赵清梧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寒气顺着单薄的鞋底钻进脚心,像是无数根钢针在在皮肉里搅动,早已从最初的剧痛变成麻木。
她怀里的琴囊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勒得手臂酸胀欲裂。
前方灰色的身影始终保持着五步的距离,不远,却也绝不靠近。
沈长离走得很稳,她似乎有一种本能,总能在看似平整实则暗藏深坑的雪地里找出最坚实的落脚点。
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她却连身形都未曾晃动半分,仿佛这漫天风雪都会在她面前自动分开。
“扑通。”
赵清梧终究没能看清脚下,被埋在雪里的枯藤绊倒,整个人狼狈地扑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沫呛进鼻腔,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肺腑间一阵腥甜。
前方的脚步声停了。
沈长离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雪坑里的女人。
并没有伸手去扶的意思。
“半个时辰,摔了三次。”沈长离的声音混在风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在陈述事实,“照这个速度,天亮前到不了黑水镇。”
赵清梧咬着牙,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可双腿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刚一用力便再次软倒。
羞耻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是南唐枢密院精心培养的暗桩,在金陵城的名利场上长袖善舞,何曾这般狼狈过?
但在绝对的生存困境面前,所有的尊严都显得廉价且多余。
“我……腿麻了。”赵清梧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沈长离目光下移,落在赵清梧早已湿透的绣鞋上。这种鞋子只适合走在铺满地毯的楼阁里,或是金陵城平整的青石板路上,绝不是用来走太行山路的。
“麻烦。”
沈长离皱眉,吐出两个字。
她看了一眼天色。
乌云压顶,风向在变,如果不尽快赶到有人烟的地方,这种天气在野外过夜,只有死路一条。
这女人身上带着通关文书,若是冻死在这儿,几具黑羽卫尸体引来的麻烦很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
沈长离上前两步,在赵清梧面前蹲下。
赵清梧愣住,以为对方要背自己,心中刚升起几分感激,却见沈长离伸手,直接抓住她后领的衣襟。
“不想死就抓紧你的琴。”
话音未落,沈长离单臂发力,竟像提一只小鸡仔般将赵清梧整个人提了起来。
随后她转身,依旧保持着原本的行进节奏,只是左手多了一个累赘,半拖半拽地带着赵清梧在雪地里前行。
赵清梧惊呼一声,踉跄着被迫跟上,这种姿势极不雅观,甚至有些屈辱。
但有力的手掌卡在后颈处,竟传来一股温热的内力,顺着督脉缓缓流向四肢百骸,让原本冻僵的身体恢复了几分知觉。
这人……
赵清梧盯着前方瘦削却挺拔的后背,眼神复杂。
沈长离是个怪人。
这是赵清梧此刻唯一的念头。
这个杀手冷血、务实、不通人情,却又极守承诺。说是护送,便绝不会让她死在半道上,哪怕是用这种粗暴的方式。
黑水镇并非什么繁华重镇,不过是依附着古驿道形成的一个破败集散地。
因地处后周与北汉的缓冲地带,这里鱼龙混杂,既有往来的商贾,也有逃难的流民,更有不少做没本钱买卖的亡命徒。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两人终于看见黑水镇低矮的土墙。
沈长离在距离镇口百丈远的树林边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赵清梧踉跄站定,此时她衣衫凌乱,发髻歪斜,狼狈得像个逃荒的难民。
“整理一下。”沈长离冷冷道,“我不带乞丐入城。”
赵清梧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状态。她借着雪光,用冻红的手指飞快地整理鬓发,拍去衣衫上的积雪,又从袖中取出一盒胭脂,极淡地在毫无血色的唇上点了一抹红。
仅仅是片刻功夫,她身上仓皇落魄的气息便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遭难却依旧端着的落魄贵族气质。
眼神中的惊恐被收敛,换上几分世故与精明。
沈长离冷眼旁观,这女人的变脸功夫,比她的武功强太多。
“进镇后我是掌柜,你是护卫。”赵清梧压低声音,语气变得干练,“少说话,看着我眼色行事。”
沈长离不可置置否,只是将显眼的横刀往身后掩了掩,灰布缠绕得更紧了些。
镇口的盘查并不严,守门的几个老兵卒缩在避风处烤火,见有两个生面孔过来,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干什么的?”为首的老兵喝了一口劣酒,喷着酒气问道。
赵清梧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愁苦笑容,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不着痕迹地塞进老兵手里。
“军爷辛苦。妾身是往汴梁投亲的,路上遭了劫匪,货物都被抢,只剩下这贴身护卫拼死保着逃了出来。”
说着,她还要抹两把眼泪,身姿微微颤抖,显得楚楚可怜。
老兵捏了捏手中的铜钱,又看了看后面沉默寡言,满身煞气的沈长离。
沈长离虽未拔刀,但见过血的气场是藏不住的。
“倒霉催的。”老兵嘟囔了一句,既然有钱拿,他也不愿招惹这种带刀的硬茬子,“进去吧,别在镇上惹事。”
“谢军爷。”
赵清梧千恩万谢地进了城。
一入城门,她脸上的愁苦瞬间消失,恢复之前的冷淡。
沈长离跟在她身后,低声道:“演得不错。”
“生存之道罢了。”赵清梧并未回头,目光在街道两旁的招牌上逡巡,“先找个地方落脚,你需要休息,我也需要。”
街道两旁萧条得很,大多店铺都关着门。寒风卷着枯叶在青石板上打转。
最终,两人在街角找到一家名为归客居的客栈。
店面不大,门窗虽旧,但挂着的幌子还算干净。
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羊肉汤和脚臭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堂里坐了三两桌客人,大多是佩刀带剑的江湖客,也有几个行脚商。沈长离二人的出现引来几道窥探的目光。
赵清梧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柜台前,将怀中沉重的琴囊重重往柜台上一放。
砰的一声闷响。
正在打瞌睡的掌柜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个娇滴滴的美人,眼中刚出现几分轻视,却又瞥见她身后面无表情的灰衣人,立刻换上了笑脸。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赵清梧声音清冷,“要一间上房,备两桶热水,再送些好克化的吃食上来。”
“一间?”掌柜愣了一下,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这孤男寡女……
不,灰衣人身形虽高挑,喉结不显,似乎也是个女子?
“怎么,怕我给不起钱?”
赵清梧眉头微蹙,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扔在柜台上。
“好嘞,天字二号房,二位楼上请!”掌柜见了银子,立刻高声吆喝起来,唤来小二领路。
沈长离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在经过大堂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角落里那一桌。
那里坐着四个汉子,虽然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短打,但桌上放着的却不是扁担箩筐,而是用布条包裹的长条状物。
且这四人坐姿挺拔,只喝水不喝酒,眼神却始终盯着门口。
是哨探。
沈长离收回目光,跟着赵清梧上了楼。
房间不大,除了一张床榻和一张方桌外,别无他物。
好在窗户纸糊得严实,屋内生着炭盆,比起外面天寒地冻已是天堂。
房门一关,隔绝楼下的嘈杂。
赵清梧像是被抽去脊梁骨,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着自己早已冻得红肿不堪的手,苦笑一声。
沈长离将横刀解下,放在枕边最顺手的位置,然后转身检查窗户。她推开一条细缝,向外张望了一眼,又迅速合上。
“楼下有四个人,行迹可疑。”沈长离转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可能是冲着你来的,也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赵清梧正在揉搓僵硬的小腿,闻言动作微顿:“黑羽卫没这么快。”
“小心驶得万年船。”沈长离坐到床边,开始解缠在手上的布条。
布条解开,露出的手掌上有几道新旧交错的伤疤,虎口处的老茧厚得吓人。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