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得加钱

街道宽阔得能容四辆马车并行,两旁店铺林立,茶坊、酒肆、脚店、肉铺、香药局……各式各样的招牌旗帜在风中招展,令人眼花缭乱。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油炸食物的香气、马粪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奢靡气息。
沈长离背着行囊,走在人群中,浑身都不自在。
太吵了。
对于一个习惯听风辨位,在阴影中行走的杀手来说,这里的每一个声音都是干扰,每一个行人都是潜在的威胁。
她不得不时刻紧绷着神经,分辨着嘈杂声浪中可能隐藏的杀机。
反观赵清梧,却像是鱼入大海。
她虽然一身布衣,面带风霜,但从骨子里透出的从容与优雅却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她走在青石板路上,步态轻盈,目光流转间,不再是惊慌失措的逃难女子,而仿佛是在审视自己即将征服的领地。
“先去哪?”沈长离问,她感觉自己像个进了大观园的乡巴佬,完全摸不着北。
“去甜水巷。”赵清梧轻车熟路地报出一个地名。
“你有亲戚在那?”
“没有。”赵清梧停在一个胭脂摊前,随手拿起一盒螺子黛看了看,又放下,“但我知道,那是汴梁城消息最灵通,也最容易藏身的地方。”
甜水巷位于城东,虽不比御街繁华,却胜在清幽雅致。这里住的多是些落魄的读书人,退役的低级武官,以及一些还没混出名堂的歌姬舞女。
赵清梧在巷子深处租下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正房和一间耳房,院里种着一棵老槐树,井台边的青苔有些厚,显是久无人居。
房东是个说话漏风的老牙婆,见赵清梧出手大方,直接付了半年的租金,乐得合不拢嘴,连契约都没细看便按下手印。
送走房东,关上院门。
喧嚣被隔绝在墙外,世界终于清静。
沈长离将行囊扔在石桌上,环顾四周:“这里离皇宫很远,离闹市却很近,是个撤退的好地方。”
“也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赵清梧推开正房的门,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两声。
“生意?”沈长离皱眉,“你打算做什么,卖那份布防图?”
“布防图是敲门砖,不能随便卖。”赵清梧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拭桌椅,“我要做的,是老本行。”
“弹琴?”
“卖艺。”赵清梧纠正道,“在汴梁,想要接触到高高在上的权贵,只有两条路。一是科举做官,那是男人的路;二是名动京华,那是女人的路。”
沈长离抱着刀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她:“你要去做官妓?”
“是清倌人。”赵清梧也不恼,一边干活一边说道,“汴梁有七十二家正店,数千家脚店。其中名气最大的,便是位于东华门外的樊楼。”
“那里往来的皆是王孙公子,达官显贵。只有在那里,我才能见到我想见的人,把图递到该递的人手里。”
“你疯了。”沈长离声音冷硬,“你这是把自己当靶子竖起来,南唐的人正愁找不到你,你倒好,自己往聚光灯下钻。”
“大隐隐于市。”赵清梧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向沈长离,“越是万众瞩目,他们越不敢轻易动手。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长离腰间的横刀上。
“况且,我有你。”
沈长离被这句话噎住。
“我没答应要当你那个什么……清倌人的保镖。”沈长离别过头,“得加钱。”
“这里的房租我已经付了。”赵清梧指了指这间破败却温馨的小院,“如果你走,今晚就得去睡桥洞。”
沈长离:“……”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杀手也是要吃饭睡觉的。
“好。”沈长离咬牙切齿,“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我不露脸,也不伺候人。”沈长离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只做你的琴童,或者护院。”
“成交。”
接下来的几日,小院里忙碌起来。
赵清梧并未急着去樊楼,而是拿着剩下的银子,开始置办行头。
她买了几匹上好的绸缎,自己裁剪缝制;又去药铺买了不少名贵的香料,在屋内熏香;还花重金淘来一张虽然琴身有些裂纹,但音色绝佳的古琴。
沈长离则被迫当起苦力,挑水、劈柴、修屋顶,甚至还要帮赵清梧试穿繁复的衣裳。
“这件如何?”
赵清梧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在沈长离面前转了一圈。
裙摆如云雾般散开,腰间束着一条淡青色的丝带,衬得她腰肢不盈一握。
经过几日的休养,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虽未施粉黛,却已有了几分倾国倾城的影子。
沈长离正蹲在地上磨刀,闻言抬头瞥了一眼,淡淡道:“裙摆太长,不利于逃跑。”
赵清梧笑容一僵:“我是去弹琴,不是去杀人。”
“若是有人动手动脚呢?”
“那我就剁了他的手。”赵清梧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你剁。”
沈长离低头继续磨刀,霍霍有声:“得加钱。”
到了第五日傍晚。
赵清梧终于收拾停当,她化了一个极淡的妆容,眉间点了一朵小小的梅花花钿,掩去几分病容,增添几分清冷孤傲的气质。
“走吧。”她抱起古琴。
沈长离换上一身黑色的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脸上戴了一块只有半截的银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凌厉的下颌线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
她背着一把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物,默默跟在赵清梧身后。
两人的目标,是樊楼。
樊楼又名白矾楼,是汴梁城第一大酒楼。
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尚未走近,冲天的酒气与喧嚣声便已扑面而来。此时华灯初上,樊楼门口车水马龙,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赵清梧站在樊楼巨大的牌匾下,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
再睁眼时,她眼中的沧桑与疲惫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目空一切的清冷与高傲。
她抬步向内走去。
门口的迎客小二见她衣着不凡,气质出众,虽只有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跟随,也不敢怠慢,连忙迎了上来。
“姑娘几位,可有预定?”
“一位。”赵清梧声音清脆,“找你们徐妈妈。”
小二愣了一下,徐妈妈是樊楼负责教坊歌姬的管事,一般客人可不会找她。
“姑娘是……”
“你就说,金陵赵氏,有一曲《广陵散》,想请徐妈妈品鉴。”
小二不敢多问,连忙引着两人上了二楼的一间雅室,奉上茶水后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一个徐娘半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推门而入。她手里摇着团扇,目光精明地在赵清梧身上打了个转。
“哟,这位姑娘看着面生,听说是金陵来的?”徐妈妈笑眯眯地问道,却并未坐下。
樊楼不缺美人,缺的是绝活。
赵清梧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揭开琴囊。
古琴静静地躺在桌上,琴身斑驳,看着有些年头。
徐妈妈也是识货之人,眼神微微一亮。
赵清梧净手,焚香,然后起手。
铮!
第一声琴音响起,如同裂帛,瞬间穿透樊楼的喧嚣,直刺人心。
《广陵散》,乃是杀伐之曲。
赵清梧的琴声不再是昔日闺阁中的无病呻吟,而是融入这一路的风雪、鲜血、绝望与杀意。
戈矛纵横,杀伐四起。
沈长离站在阴影里,抱着刀,看着抚琴的赵清梧。
此刻的赵清梧,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每一次拨弄都像是在挥刀。
徐妈妈手中的团扇不知何时停下,脸上的笑容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
一曲终了。
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赵清梧按住琴弦,抬起头,额角沁出一层薄汗,眼神却亮得惊人。
“徐妈妈,这一曲,可入得了樊楼的眼?”
徐妈妈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满笑容,甚至比刚才更加真切几分。
“入得,自然入得!”徐妈妈走上前,亲热地拉住赵清梧的手,“姑娘这手琴艺,简直是绝了,别说樊楼,就是进了大内,那也是头一份。”
“我要东楼最好的雅间,挂牌清梧。”赵清梧抽出手,淡淡道,“每日只弹三曲,价高者得。不陪酒,不留客。”
“这……”徐妈妈有些犹豫。樊楼毕竟是做生意的,这规矩未免太大了些。
“若是徐妈妈做不了主,我去对面的潘楼也一样。”赵清梧作势要收琴。
“别别别!”徐妈妈连忙拦住,“依你,都依你!凭姑娘这模样身段,再加上这手绝活,就算是当个活菩萨供着,咱们樊楼也认了!”
第一步,成了。
当晚,樊楼东楼挂出一块新牌子,清梧娘子。
起初没人注意,毕竟樊楼名妓如云,每天都有新人来旧人去。
直到亥时,琴声响起。
琴声如金戈铁马,穿透重重楼阁,压过所有的丝竹管弦之声,原本喧闹的酒楼竟然出现一瞬间的安静。
二楼的一间豪华包厢内。
一名身着紫袍腰悬玉带的年轻男子正举杯欲饮,听到这琴声,手忽然顿在半空。
“好重的杀气。”男子放下酒杯,“这樊楼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位妙人?”
身旁的侍从连忙躬身:“回殿下,是刚挂牌的一位南边来的琴师,叫清梧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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