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男子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凤栖梧桐,有点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向下望去。
只见大堂中央的高台上,垂着一道珠帘。珠帘后,影影绰绰坐着一个青衣女子,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在琴弦上翻飞的素手。
而在珠帘旁阴影里,立着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守护着绝世的琴。
“去。”男子挥了挥手,“送一张帖子下去。明日,本王要包下这位清梧娘子的场。”
“是。”侍从领命而去。
此时的赵清梧并不知道,她已经引起这条大鱼的注意。
一曲弹罢,她抱着琴,在沈长离的护送下,穿过或是惊艳或是贪婪的目光,回到后台的休息室。
门一关,赵清梧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下来。
“如何?”她问沈长离。
“刚才二楼甲字号房,有个人看了你很久。”沈长离靠在门上,声音平静,“那是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现任殿前都虞候。”
赵清梧眼睛猛地一亮。
“是他?”
虽然不是赵匡胤本人,但赵匡义作为赵匡胤的亲弟弟和左膀右臂,分量已经足够重。
“鱼咬钩了。”
沈长离看着她,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这樊楼看似繁华,实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赵清梧以身为饵,钓上来的可能是金龟婿,也可能是吞舟之鲸。
“那个赵匡义眼神不正。”沈长离冷冷提醒道,“他看你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货物也好,棋子也罢。”赵清梧重新整理了一下鬓发,“只要能入局,我就有办法翻盘。”
她推开门,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回廊,深吸一口气。
“沈长离,准备好了吗,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沈长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按在刀柄上。
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既然收了钱,这趟浑水她陪着趟便是。
窗外,汴河水静静流淌,倒映着这盛世繁华,也掩盖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樊楼的灯火,这几日似乎比以往更亮了些。
自从名为清梧的南国娘子挂牌东楼,这汴梁城里的风向便悄然转变。
原本只爱听艳曲淫词的纨绔子弟,忽然都转了性,争相要去听杀伐之音。
物以稀为贵。
清梧娘子每日只在亥时抚琴三曲,不加演,不陪酒,只见千金,不见客。
这般高傲的做派,若是换做旁人,早就被砸了场子。
可偏偏她琴音确实有种勾魂摄魄的魔力,再加上始终隔着珠帘,若隐若现的绝色姿容,反倒惹得这帮权贵心里像猫抓似的痒。
入夜,东楼雅间。
沈长离依旧戴着半截银面具,抱刀立在珠帘后的阴影里。她身姿笔挺,只有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帘外癫狂的看客。
这几日,她过得并不轻松。
做护卫比做杀手更累,杀手只需盯着死人,护卫却要防着活人。
这几日想要闯入后台一亲芳泽的登徒子不下十人,想要重金收买她这个哑巴护卫的更是不计其数。
沈长离的处理方式很简单:手断,或者腿断。
铮。
最后一曲《梅花三弄》终了。
珠帘后的赵清梧缓缓按住琴弦,长舒了一口气。她今日换了一身淡紫色的纱裙,并未梳高髻,只是随意挽了个堕马髻,插着一支碧玉簪,看着慵懒而清贵。
“谢诸位捧场。”
她的声音通过特殊的共鸣技巧传出,清冷如珠落玉盘,不大,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台下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伴随着无数的金银瓜果被扔上台面,这是当时捧场的习俗。
赵清梧并未多看一眼这些物件,抱起琴便要退场。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管事匆匆穿过人群,拦在台阶下。
“清梧娘子且慢!”
沈长离眼神一凝,脚步微动,不动声色地挡在赵清梧身前。
管事见状连忙堆起笑脸,从袖中掏出一张烫金的大红拜帖,双手举过头顶。
“我家二爷在西楼天波阁设宴,特请清梧娘子移步一叙,品鉴新得的一把唐琴。”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几分。
樊楼分东西南北四楼,东楼热闹,西楼却是极贵之地,非王侯将相不得入。
而能自称二爷,又在西楼设宴的,这汴梁城里屈指可数。
赵清梧透过珠帘,目光落在拜帖上。
帖子上没有写名字,只画了一枝红梅,盖着一枚闲章,长寿。
这是赵匡胤的字。
但赵匡胤如今身为殿前都点检,军务繁忙,不可能来这种风月场所。
那么这张帖子,只能是一直替兄长打理私务,如今在开封府任职的弟弟,赵匡义。
鱼,终于咬钩。
但这钩太沉,稍有不慎,便会把垂钓者拖入深渊。
“既然是二爷相邀,清梧岂敢不从。”
赵清梧淡淡开口,示意沈长离接过拜帖。
沈长离接过沉甸甸的帖子,手指在纸张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纸张极厚,夹层里似乎并没有藏着毒针或利刃。
“带路。”沈长离惜字如金。
穿过连接东西楼的飞桥,喧嚣声逐渐被抛在身后。
西楼的布置极其奢华,回廊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两侧挂着名人字画,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
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带刀侍卫把守。这些侍卫气息沉稳,目不斜视,显然是军中精锐。
沈长离跟在赵清梧身后,每走一步,心中的弦便绷紧一分。这里的防卫森严程度,堪比皇宫大内。一旦动手,两人很难全身而退。
“到了。”管事在一扇雕花楠木大门前停下,“二爷就在里面,只请清梧娘子一人入内。”
说着,管事的目光落在沈长离身上,带着几分不善,“闲杂人等,在门外候着。”
沈长离没有说话,只是握刀的手紧了紧,脚步未动分毫。
赵清梧转过身,看着管事,语气平淡:“我的琴重,非此人抱不动。我的胆子小,非此人在侧弹不出曲。若是二爷不允,清梧只好就在这门外磕个头,算作赔罪。”
说罢,她作势要跪。
“哎哟,使不得!”管事吓了一跳。
这可是二爷点名要见的人,若是还没进门就跪在外面,传出去二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就在僵持之际,门内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让她进来,把刀也带进来。”
声音温润,却透着一股上位者威压。
管事连忙推开门:“二位,请。”
天波阁极大,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上面摆满珍馐美味,却只设了一副碗筷。
靠窗的罗汉榻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并未穿官服,只着一身宽松的月白常服,头戴软脚幞头,手里把玩着两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核桃。
他长得并不算极其英俊,但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韵味。
此人正是赵匡义。
在他身侧,还站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护卫,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家高手。
赵清梧走进屋内,并未行跪拜大礼,只是微微福身:“民女清梧,见过二爷。”
赵匡义没有叫起,只是用双细长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
从她精致的眉眼,到纤细的腰肢,再到即便藏在裙底也依旧显得有些不自然的脚。
这种目光,让人极不舒服。
“听说,你是金陵人?”赵匡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是。”赵清梧低眉顺眼,“家道中落,流落至此。”
“金陵好啊。”赵匡义停下手中转动的核桃,“六朝金粉地,最是养人。怪不得能养出清梧娘子这般妙人。只是不知,娘子在金陵,原本姓甚名谁,家中犯了什么事?”
这是在查户口了。
赵清梧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凄苦:“前尘往事,早已如烟云散去。如今民女只是樊楼的一个琴师,贱名不足挂齿。”
“嘴还挺硬。”赵匡义轻笑一声,站起身,缓步走到赵清梧面前。
他忽然伸出手,想要挑起赵清梧的下巴。
刷!
一道寒光闪过。
并非刀出鞘,而是连着刀鞘的长刀横在赵匡义的手指前,距离他的指尖不过毫厘。
沈长离依旧站在赵清梧身后半步的位置,单手持刀,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赵匡义身后的两名护卫猛地拔刀,杀气瞬间锁定沈长离。
“放肆!”其中一名护卫厉喝。
赵匡义却并未生气,反而收回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戴面具的黑衣人。
“好快的身手。”赵匡义赞道,“这一招拦江截斗,不是江湖路数,倒像是军中的手段。你当过兵?”
沈长离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收回刀,重新退回阴影中。
“哑巴?”赵匡义挑眉。
“他是哑巴。”赵清梧适时开口,替沈长离解围,“小时候为了救我,熏坏了嗓子,也烧坏了脸。二爷莫怪,他只是个认死理的粗人,不懂规矩。”
“既是护主心切,便罢了。”赵匡义摆了摆手,示意护卫收刀,“本王……本二爷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他转身走回榻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琴台。
“既来了,便弹一曲吧。听说你那曲《广陵散》杀气极重,今日这良辰美景,不宜动刀兵。换一曲《渔樵问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