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樵问答》,讲的是避世隐居,笑傲江湖。
这是试探,试探对方的心性。
赵清梧走到琴台前坐下,沈长离替她解开琴囊,摆好古琴。
“民女遵命。”
赵清梧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琴音流淌而出,起初平缓悠扬,如山间清泉,确实是《渔樵问答》的调子。
但弹至中段,原本应该是洒脱超然的意境,在她的指下却变了味。
泉水变成暗流,青山变成险峰。
渔樵问答,听着不像是闲话家常,倒像是两个绝世高手在江边论道,言语间暗藏机锋。
赵匡义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
他虽不是音律大家,却是个极其敏锐的权谋家。他从这琴声里,听出了不甘。
不甘隐逸,不甘平庸,不甘为鱼肉。
一曲终了。
赵匡义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变得深邃。
“好一曲《渔樵问答》。”他放下酒杯,“清梧娘子这心里,装的可不是山水,而是江山啊。”
这句话,诛心。
若是一般女子,此刻恐怕早已吓得跪地求饶。
赵清梧却只是抬起头,直视着赵匡义的眼睛:“二爷说笑,民女心中装的只有这把琴,和这一日三餐的生计。至于江山,是男人们的事。”
“是吗?”赵匡义忽然拍了拍手。
“带上来。”
侧门的帘子被掀开,两个侍卫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了进来,像扔死狗一样扔在地上。
这人穿着一身南唐风格的文士衫,此刻早已被鞭打得体无完肤,手指也被夹断几根,惨不忍睹。
赵清梧看清人的脸时,猛的一惊。
周大人?
周文炳,南唐礼部侍郎,也是当年她父亲的门生之一。此次出使后周名为朝贡,实则是为了缓和两国关系。
没想到竟然被赵匡义抓到这里,还折磨成这样。
“认识吗?”赵匡义观察着赵清梧的表情,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
赵清梧放在琴弦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刺破掌心。她面上却露出惊恐与茫然,下意识地往沈长离身边缩了缩。
“这……这是何人,二爷为何要让民女看这种血腥场面?”
她的声音颤抖,眼神中的恐惧不似作伪。
赵匡义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才淡淡道。
“这人是南唐的探子,嘴硬得很。本二爷听说你是金陵来的,便想让你认认,是不是旧相识。”
“民女……民女不认识。”赵清梧摇头,“民女自幼深居简出,并不认识朝中大员。”
“也是。”赵匡义笑了笑,挥手让侍卫把人拖下去,“不过是个无用的废物,拖去喂狗吧。”
地上人被拖走时,发出微弱的呻吟。赵清梧眼睁睁看着他留下一道血痕,却只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这就是权力的游戏,人命如草芥。
“吓着你了?”赵匡义起身,亲自倒了一杯酒,走到赵清梧面前递给她,“喝杯酒,压压惊。”
赵清梧看着杯酒。
酒液殷红如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她不能拒绝,拒绝就是心虚,就是不给面子。
她伸出双手接过酒杯,手指微颤。
“多谢二爷赐酒。”
赵清梧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如火烧刀割。
“好酒量。”赵匡义抚掌大笑,“我就喜欢这种带刺又烈性的美人。”
他忽然凑近赵清梧,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诱惑:“清梧,樊楼虽好,终究是风尘之地。你若愿意,我可为你赎身,接你入府。”
“虽然做不得正妻,但一个侧室的名分,总比在这里抛头露面强。”
这是招揽,也是试探。更是想把她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圈禁在自己眼皮底下。
赵清梧放下酒杯,后退半步,行了一礼。
“二爷厚爱,民女心领。”
“哦,你不愿?”赵匡义眯起眼,语气冷了几分。
“非是不愿,是不敢。”赵清梧抬起头,“民女曾发过誓,此生若要嫁人,必嫁能令四海臣服天下归心的盖世英雄。二爷虽贵,但如今这天下,似乎还不姓赵。”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沈长离握刀的手猛地一紧,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这女人疯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赵匡义也愣住,他死死盯着赵清梧,眼中的杀意与震惊交织,最后竟然化作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非盖世英雄不嫁!”
赵匡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他没想到在这个风尘女子口中,竟然听到如此直白如此狂妄,却又如此契合他心底最深处欲望的话。
如今后周柴荣虽然英明神武,但赵家兄弟手握重兵,这把龙椅谁说就不能坐一坐?
“你这女人,胆子大得能包天。”赵匡义止住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二爷不会。”赵清梧赌上所有,“因为民女手里,有一份二爷最想到的嫁妆。”
“嫁妆?”
“一份能助二爷兄长平定江南,一统天下的嫁妆。”赵清梧的声音极轻,却如惊雷,“南唐江防图,外加金陵暗桩名录。”
赵匡义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护卫。
屋内只剩下三人。
“东西在哪?”赵匡义逼视着她。
“不在民女身上。”赵清梧恢复从容,“若是二爷信得过,三日后还是此处,民女将东西双手奉上。但民女有一个条件。”
“说。”
“民女要见赵点检。”
赵匡义眼神微冷:“你想见我大哥?”
“只有赵点检,才配得上这份嫁妆。”赵清梧丝毫不让,“二爷虽然英明,但如今掌军权的是令兄。这图是用来打仗的,自然要交给能打仗的人。”
这是离间,也是抬高身价。
她知道赵家兄弟虽然目前同心,但赵匡义心胸狭隘,最恨别人说他不如兄长。
但此刻为了大局,他必须忍。
赵匡义沉默许久,手中的玉核桃转得飞快。
终于,他开口了。
“好。三日后,我带大哥来。”
他深深看了赵清梧一眼,又看了一眼始终沉默如山的黑衣护卫。
“但若到时候你拿不出东西,或者敢耍什么花样。”赵匡义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樊楼,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一言为定。”
走出天波阁,冷风一吹,赵清梧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湿透。
她双腿发软,几乎走不动路。
沈长离一言不发,单手扶住她的腰,借力支撑着她,带着她快步穿过回廊,离开这个龙潭虎穴。
回到小院。
门刚关上,赵清梧便冲到井边,扶着井沿剧烈呕吐起来。
刚才那杯酒还有血腥的场面,以及走钢丝般的对话,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心力。
沈长离默默地打了一桶水,递给她漱口。
“你刚才那句话,是在赌命。”沈长离看着她苍白的脸。
“我不赌,我们都得死。”赵清梧漱完口,靠在井台上,大口喘息。
“赵匡义这种人生性多疑又贪婪,若我不抛出足够大的诱饵,又不表现出足够狂妄的野心,他绝不会信我,只会把我抓起来严刑拷打。”
“你为了见赵匡胤,连这种非盖世英雄不嫁的鬼话都编出来了?”沈长离语气有些古怪。
赵清梧苦笑一声,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
“是为了激起他的胜负欲。只有这样,他才会为了证明赵家有这个实力,把赵匡胤带过来。”
“三日后呢,你真的要把图给他们?”
“给,但不能白给。我要用这份图,换一个进入权力核心的机会。我要让他们知道,我赵清梧不仅是个琴师,更是一个能谋断天下的谋士。”
沈长离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
那个在雪地里喊疼,在破庙里哭泣的赵清梧似乎正在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为了复仇不惜将自己献祭给权力的疯子。
“沈长离。”赵清梧忽然转过头,看着她,“若是三日后谈崩,你能杀出去吗?”
沈长离沉默片刻,看了一眼手中的横刀。
“如果有赵匡胤在场,很难。”她实话实说,“赵匡胤一根盘龙棍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远在我之上。”
“再加上赵匡义和些那护卫,我们必死无疑?”
“是。”
赵清梧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又有些疯狂。
“便死吧,能拉着一堆人陪葬,这笔买卖不亏。”
沈长离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回去睡吧,想死也得等三天后。”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而且我还没收到尾款,不准死。”
赵清梧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
“好,为了你的尾款,我也得活下去。”
小院里恢复宁静。
但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三日之期已到。
汴梁城下了一场冷雨,雨丝细密如针,将整座城市的喧嚣都浇灭几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腥气。
樊楼西楼,天波阁。
今日的天波阁与三日前截然不同。没有奢靡的熏香,也没了随侍在侧的姬妾。
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厚重的帷幔垂下,将外界的光线与视线隔绝。
屋内只燃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
圆桌已被撤去,只留下一张铺着毡毯的案几。
赵清梧跪坐在案几一侧,面前摆着古琴,但她的手却并未放在琴弦上,而是拢在袖中,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