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来了,东西呢?

沈长离立在她身后三步远的阴影里,跟随她多年的断鸿横刀被仔细地擦拭过,刀鞘上的黑布已被解下,露出原本暗沉如铁的色泽。
她能感觉到,这阁楼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虽然看不见,但凭借杀手的直觉,她知道这樊楼方圆百丈之内,至少埋伏不下三百名精锐甲士。
连屋顶的瓦片上,都传来极其轻微,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的呼吸声。
这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怕吗?”沈长离的声音极低,只有赵清梧能听见。
“怕。”赵清梧看着面前跳动的灯火,“但怕也要赌。”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脚步声并不急促,每一步都落地生根,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踏在人的心跳上。
吱呀。
厚重的楠木大门被推开。
冷风裹挟着雨气灌入,灯火剧烈摇晃,险些熄灭。
率先走进来的是赵匡义,他依旧是一身锦衣,只是今日脸上没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反而显得有些恭谨肃穆。
他进门后,立刻侧身退到一旁,垂首侍立。
紧接着,一道如山岳般的身影跨过门槛。
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他并未穿官服,只着一身青布圆领袍,腰间束着一条旧革带,脚踏黑靴。
肤色微黑,面容刚毅,下颌留着短须,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不怒自威。
手中既未拿刀,也未佩剑,只是手里若无其事地盘着一根暗紫色的齐眉短棍。
赵匡胤。
当今大周殿前都点检,检校太保,真正的军中第一人。
他一进屋,原本宽敞的天波阁瞬间显得逼仄起来。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混合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压,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场。
赵清梧只觉呼吸一滞,原本准备好的腹稿竟在一瞬间有些卡壳。
赵匡胤目光扫过赵清梧,最后在沈长离身上停留了一瞬。
“有点意思。”
他声音浑厚低沉,大步走到案几的主位上坐下,将手中的短棍往案上一放。
一声闷响,仿佛砸在人心口。
“你要见我?”赵匡胤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人来了,东西呢?”
赵清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双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密封的蜡丸,轻轻放在案几上。
“《南唐江防布防图》及《金陵暗桩名录》,皆在此蜡丸之中。”
赵匡义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拿。
“慢。”赵匡胤抬手制止了弟弟,目光依旧盯着赵清梧,“我不看图。我只问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如猛虎俯视猎物。
“你一介南唐子民,不仅背主求荣,还窃取军机卖国求进。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我赵匡胤为何要信,又为何要用?”
这是一个死局。
若答是为了荣华富贵,便是小人;若答是为了复仇,便是私心太重。
无论怎么答,在赵匡胤这种讲究忠义的武将面前,都落了下乘。
赵清梧抬起头,直视着极具压迫感的眼睛。
“点检大人此言差矣。”
“哦?”赵匡胤挑眉。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赵清梧声音清朗,“南唐李氏偏安一隅,沉溺声色,视百姓如草芥,视国土如儿戏。”
“如此昏聩之主,不配拥有江山。民女此举非是卖国,而是救国。”
“救国?”赵匡胤冷笑,“引别国之兵攻自家之土,这也叫救国?”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赵清梧语出惊人,“如今四海分崩,战乱不休,百姓苦不堪言。”
“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止戈息武。民女观当今天下,能担此重任者,唯有大周,唯有点检大人!”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
“与其让江南百姓在李氏的腐朽统治下慢慢烂掉,不如引大周王师南下,行雷霆手段,破而后立,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此乃大义,非私情也。”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屋内一片死寂。
赵匡义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风尘女子能说出这番大道理。
赵匡胤盯着赵清梧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一张利嘴!”
笑声如雷,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破而后立,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赵匡胤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中的冷意消退去几分,多了几分欣赏。
“没想到江南脂粉堆里,竟还有这般见识的奇女子。”
他伸手拿起枚蜡丸,拇指微微用力。
蜡丸碎裂,露出里面一卷极薄的绢帛。
赵匡胤展开绢帛,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他是行伍出身,对地形图最是敏感。仅仅几眼,他便看出这份图的分量。
这不仅标注南唐沿江的兵力部署,甚至连几处隐秘的渡口暗礁,水流走向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采石矶一带的防务漏洞,简直是为大周水师量身定做的进攻路线。
“图是真的。”赵匡胤合上绢帛,随手递给赵匡义,“收好。”
赵匡义小心翼翼地接过,眼中难掩喜色。
“既然图是真的,你想要什么?”赵匡胤重新看向赵清梧,“金银?诰命?还是像我二弟说的,想入府为妾?”
“民女不要金银,也不做妾。”赵清梧挺直腰杆,“民女要做大人的幕僚。”
“幕僚?”赵匡胤一愣,“女子做幕僚?”
“谋略在心,不在男女。”赵清梧不卑不亢,“这份图只是见面礼。民女脑中,还有南唐朝堂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有策反班文臣武将的法子,这些是图上画不出来的。”
赵匡胤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似乎在权衡。
忽然,他话锋一转。
“想做我的幕僚,光有脑子不行,还得有命活。”
他猛地抓起案上的短棍,身形未起,手中的短棍却如蛟龙出海,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刺赵清梧的面门。
这一击太快,太突然,且毫无杀气预兆。
赵清梧根本来不及反应,粗糙的棍头已经在她眼前放大。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
沈长离不知何时已挡在赵清梧身前,她双手持刀,横在胸前,硬生生架住这势大力沉的一棍。
然而,赵匡胤的力量何其恐怖。
沈长离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顺着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长流。
她脚下的地砖咔嚓一声碎裂,双脚陷入地面三寸,整个人被压得单膝跪地。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面具的下缘。
但她没有退。
横刀依旧死死地卡在短棍前方,距离赵清梧的鼻尖只有半寸。
“不错。”
赵匡胤赞了一声,手腕一抖,短棍上传来一股更加诡异的震劲。
沈长离闷哼一声,整个人被震得向后滑行数尺,直撞到墙壁才停下。
她手中的横刀发出一声哀鸣,刀身上竟留下一个浅浅的棍印。
“咳咳……”沈长离扶着墙,剧烈咳嗽着,却依然倔强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赵匡胤。
这就是传说中“一条盘龙棍打遍四百军州”的实力么?
强,太强了。
即使是全盛时期的她,恐怕也走不过十招。
赵匡胤收棍回手,重新盘坐在案几后,仿佛刚才石破天惊的一击只是随手赶了一只苍蝇。
“刀法够狠,但根基太浅。”赵匡胤淡淡点评,“杀人技练到极致,却忘了武道的根本是势。不过,能接我三成力的一棍而不死,你也算个人物。”
沈长离抹去嘴角的血迹,重新站回赵清梧身后,手依旧握着刀。
“多谢点检手下留情。”她声音沙哑。
赵清梧此时才回过神来,背后已被冷汗湿透。她看着沈长离颤抖的双手,心中一阵刺痛,转头看向赵匡胤时,眼神中多了怒意。
“大人这是何意?”
“试试你们的斤两。”赵匡胤毫不在意她的怒气,“我的幕僚不仅要能出谋划策,还得能躲过明枪暗箭。既然你有此等死士护卫,便有入局的资格。”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
“从今日起,樊楼再无清梧娘子。”赵匡胤负手而立,“我会在开封府给你安排一个身份,你是江南来的流亡琴师,也是我赵家新聘的西席先生,专教府中女眷琴艺。”
这是给了两人一个合法的掩护身份,也是正式接纳她们。
“多谢大人。”赵清梧叩首。
“至于你。”赵匡胤看了一眼沈长离,“你的刀太邪。在我府中收起你的杀气,若是让我发现你对赵家人有异心,我的棍子下一次就不会留情。”
沈长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行了一礼。
“二弟,带她们走。”
赵匡胤说完抓起短棍,大步流星地走出天波阁,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一阵狂风过境。
赵匡义留了下来。
他看着一地碎裂的砖石,又看了一眼略显狼狈的两人,脸上重新挂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恭喜。”赵匡义拍了拍手,“大哥很少夸人,你们算是过了这鬼门关。”
“二爷谬赞。”赵清梧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沈长离,“还请二爷安排车马,我这护卫受了内伤,需要医治。”
“放心,赵府有最好的伤药。”赵匡义走过来,目光在沈长离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压低声音道。
“不过,我倒是对你这护卫的身份越来越好奇,能接大哥一棍的人,这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都不多。寒鸦?还是断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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