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离心中一凛,赵匡义的消息网果然恐怖,竟然猜到她的出身。
“二爷无需多虑。”赵清梧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中间,“她如今只是赵清梧的刀,与江湖再无瓜葛。”
赵匡义深深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最好如此。走吧,车马已在后门候着。”
夜色深沉。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从樊楼后门悄然驶出,融入汴梁的雨夜之中。
车厢内。
沈长离靠在软垫上,赵匡胤一棍虽然收了力,但霸道的内劲依然震伤了她的脏腑。
赵清梧拿着手帕,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得有些反常。
“疼吗?”赵清梧问。
“还行。”沈长离闭着眼,“比在雪地里好受些。”
“他是故意的。”赵清梧咬牙,“他在立威,打的是你震慑的是我。”
“这就是帝王术。”沈长离淡淡道。
赵清梧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沈长离的手。
沈长离的手很冷,满是老茧,且因为刚才的剧烈撞击还在微微颤抖。
“沈长离。”
“嗯?”
“以后这种事别硬挡。”赵清梧低声道,“若是你死了,我即便谋得天下,也没人替我守门。”
沈长离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个神色复杂的女子。
“我不挡,你就死了。”
“我可以躲。”
“在赵匡胤面前,你躲不掉。”
沈长离抽出手,反过来在赵清梧的手背上拍了拍。
“放心,我的命硬,阎王爷嫌我煞气重,不收。”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赵清梧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漆黑的街道。
“这里是哪里?”
“御街。”沈长离虽然没睁眼,却听出声音的变化,“前面不远就是宣德门,大内的正门。”
“我们这是要去哪?”
“赵府。在开封府衙后面,离皇宫很近。”
赵清梧放下帘子。
终于进去了。
从这一刻起,两人不再是江湖草莽,也不再是风尘女子,而是正式踏入这座名为权力的斗兽场。
在这座府邸里,未来会走出一位开国皇帝,也会走出一位以烛影斧声夺位的继任者。
而两人将作为见证者,甚至参与者,被卷入这段波澜壮阔又血腥残酷的历史洪流。
……
赵府,偏院。
这里早已被打扫干净,虽然比不上樊楼的奢华,却胜在清净雅致。
安顿好一切后,已是丑时。
沈长离喝了赵府送来的伤药,沉沉睡去。
赵清梧却没有睡,她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雨声,手中把玩着从南唐带来的断裂琴徽。
“父亲……”她对着虚空轻声呢喃,“女儿这一步迈出去了,这汴梁的水已经被我搅浑,您在天之灵,且看着吧。”
忽然,院墙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
不像是风声,倒像是有人踩断枯枝。
赵清梧眼神一凝,立刻吹灭灯烛。
她屏住呼吸,贴在窗边倾听。
声音消失。
但赵清梧知道不是错觉,赵府虽然守卫森严,但毕竟人多眼杂。
看来盯着她们的不仅有南唐的人,这赵府内部恐怕也不太平。
是赵匡义在监视?还是别的势力?
不过来吧,越多越好。
水越浑,鱼才越好摸。
她摸出枕下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合衣躺在沈长离的外侧。
这一夜,注定无眠。
显德二年的春天,来得有些迟。
赵府后院的老杏树,枝头才刚刚冒出几点米粒大小的嫩芽,就被一场倒春寒的冷雨打得瑟瑟发抖。
沈长离坐在廊下的磨刀石旁,手里拿着一块细羊皮,正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横刀。
她的动作很慢,也很专注,仿佛手中的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此时距离晚天波阁的会面,已过去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里,她的内伤养得七七八八,虽然运气时胸腹间仍隐隐作痛,但已不影响拔刀的速度。
赵府的药确实是好药,一日三餐也是精米细面,比起之前在北地啃马肉睡雪窝的日子,这里简直就是神仙洞府。
但沈长离却觉得自己快要生锈,这赵府就像是一个巨大精致的笼子。
高墙大院层层叠叠,每道门都有家丁把守,每条回廊都有婢女穿梭。
看似平静安宁,实则每一双眼睛背后都藏着探究与监视
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从正房传来。
不是赵清梧平日里弹奏的曲调,而是简单的指法练习,反反复复,枯燥乏味,听得人昏昏欲睡。
沈长离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正房紧闭的窗户。
如今赵清梧有了个新身份,赵府西席,专教赵匡胤个年仅六岁的长女赵燕哥抚琴。
一个心怀天下手握惊天机密的谋士,如今却要耐着性子教一个黄毛丫头识宫商角徵羽,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但赵清梧却做得滴水不漏,每日辰时授课,午时歇息,不仅教琴,还教些《诗经》里的篇章,俨然一副大家闺秀落难后的温婉模样。
沈长离收刀入鞘,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院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沈长离眼神微动,身形一闪,避入廊柱后的阴影中。
进来的是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手里提着水桶和扫帚,一边干活一边低声嚼着舌根。
“听说了吗,西院位新来的琴师,架子可大着呢。”
“嘘,小点声。是大老爷亲自请回来的先生,连二爷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切,什么先生,听说是樊楼里出来的。一身的狐媚子气,平日里走路都要戴面具的护卫扶着,装给谁看呢?”
“也就是大夫人心善,容得下她,要是换了二房位……”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两个丫鬟扫完地,匆匆离去。
沈长离从阴影中走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这些风言风语,这几日她听了不少。赵清梧出身青楼,虽然只是挂牌几日,但这一点在讲究门第清白的赵府里,始终是个洗不掉的污点。
哪怕有赵匡胤的背书,底下的下人依然在背地里指指点点。
正房的门打开。
赵清梧送走一脸懵懂的赵燕哥,转过身,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疲惫与冷意。
“进来。”她对沈长离招了招手。
沈长离走进屋内。
屋里燃着暖炉,还熏着赵清梧最爱的沉水香。案几上摆着张古琴,旁边是一堆散乱的宣纸,上面写的不是曲谱,而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官职。
“丫头走了?”沈长离问。
“走了。”赵清梧揉了揉眉心,“资质平平,但胜在听话。赵匡胤让她学她便学,哪怕手指磨出泡也不敢吭声。赵家的家教,确实严苛。”
“外面有人嚼舌根。”沈长离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让她们嚼去。”赵清梧不以为意,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看着院株杏树,“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着。但我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沈长离放下茶杯,神色变得凝重。
“查到了。”
她从怀中摸出一块黑色的木牌,扔在桌上。
“昨夜丑时,在墙外窥探的人又来了。这一次,我没让他跑掉。”
赵清梧拿起木牌,只见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背后是一个李字。
“李重进。”赵清梧手指摩挲着这个字,“当朝太祖郭威的外甥,现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赵匡胤在军中最大的死对头。”
“这人身手不错,是军中斥候的路数。”沈长离淡淡道,“我断了他一根手指,他扔下这牌子跑了。看来盯着赵府的不光是南唐,还有这后周朝堂上的自家人。”
“这就对了。”赵清梧点点头,“如今陛下柴荣正在整顿禁军,有意削弱侍卫亲军司的权力,扶持殿前司。李重进和赵匡胤势同水火,他派人监视赵府,是想抓赵匡胤的把柄。”
“抓把柄?”沈长离看了一眼桌上的名单,“我们就是最大的把柄。”
收留敌国探子,私藏军机图。
这要是捅出去,赵匡胤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搞不好就是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所以我们现在很危险。”赵清梧将木牌收进袖中,“赵匡胤把我们放在这后院,既是保护也是软禁。他还没完全信任我们。若是李重进先把这事捅给陛下……”
“赵匡胤为了自保,会先杀了我们灭口。”沈长离接话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聪明。”赵清梧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给赵匡胤送一份投名状,让他不得不保我们,甚至不得不依赖我们。”
“布防图还不够?”
“图是死的人是活的。”赵清梧走到案前,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几个字,“图只能帮他打仗,却帮不了他在朝堂上斗倒李重进,我要帮他做的是后者。”
沈长离走过去,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将计就计,借刀杀人。
“你想怎么做?”
“今晚斥候还会来。”赵清梧笃定道,“他丢了腰牌,若是找不回去,就是死罪。他一定会回来找,或者杀人灭口。”
“你要我杀了他?”
“不,我要你放他进来,然后演一出戏。”
入夜,风雨停歇。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洒下一地清冷的银辉。
赵府后院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
沈长离趴在耳房的屋顶上,呼吸与夜风融为一体,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院墙的一角。
那里有一处排水沟,是这铁桶般的赵府唯一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