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月先是感到脚下坚实的触感消失了。不是坠落,而是置换。就像踏错了一步,从实地踏入虚空,又或者说,从一层现实滑入了另一层。
呼啸的山风声、废墟特有的干燥尘土气、还有身边云姮与张玄清清晰的存在感——这些属于真实山顶的感官反馈,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抹去,迅速褪色、抽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镌刻在灵魂深处、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触感。
湿冷。
先是皮肤感受到的湿冷。不是山顶寒风的干燥冷冽,而是带着水汽的、粘腻的、能渗透衣物直钻骨髓的阴冷。然后,细密的、冰凉的触点落在脸上、手上。
是雨。
不大,但很密的秋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雨丝在黯淡的光线下划出无数银亮的细线,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潮湿的网。
眼前的景象从模糊的黑暗迅速凝聚、清晰。
不是山顶废墟。是一片黑沉沉的、在夜雨中显得狰狞扭曲的古老山林。树木高大茂密,树冠在风中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混合着雨打树叶的噼啪声。脚下是泥泞湿滑的山路,混杂着腐烂落叶和黑色泥浆,每一步都可能打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植物腐烂的微酸,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野兽的腥臊气。
李见月愣住了。
她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流下,滑过脸颊,带来真实的冰凉。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很小,皮肤细腻,指节还带着孩童的圆润,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正渗着血珠,混着雨水,刺痛鲜明。
这不是她的手。至少,不是现在这个修炼多布满薄茧的她的手。
这是……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雨水更冷。她几乎是惊恐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熟悉的树木轮廓,熟悉的山路拐角,甚至路边那块生了青苔、形状像卧牛的大石头……一切都与她记忆最深处的那个夜晚重叠。
“月儿!快跑!别回头!”
一个女子凄厉而急促的喊声穿透雨幕,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那声音因为恐惧和力竭而变调,但李见月依然瞬间辨认出来——是母亲!是记忆中早已模糊、却从未真正忘记的嗓音!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小小的、八岁的李见月,穿着早已被雨水和泥浆浸透、变得沉重冰冷的粗布衣衫,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跄跑去。泥泞吞噬着她小小的脚,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那个声音是她全部的方向。
绕过几棵大树,前方景象撞入眼帘——
一片稍微开阔的林间空地。一个身穿淡青色罗裙、此刻却沾满泥污血渍的女子,正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勉力支撑着身体。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边溢血,右手握着一柄光芒已然黯淡大半的青色长剑,剑身颤抖。她周身萦绕着一层稀薄的、明灭不定的青色灵光,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而在她前方数丈外,三双幽绿得如同鬼火的眼睛,在漆黑的林间亮起。低沉的、充满贪婪与暴戾的兽吼声从喉咙深处滚出。那是三头体型壮硕,皮毛湿漉漉贴在身上、獠牙外露的狼兽!这种低阶灵兽通常独行,此刻竟三头聚集,眼中闪动着不正常的凶光。
“娘——!”稚嫩的、充满恐惧的哭喊声从李见月喉咙里冲出来。她想冲过去,却被母亲厉声喝止。
“别过来!月儿!走啊!”母亲嘶喊着,看也没看李见月,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逼近的狼兽身上。她艰难地抬起左手,掐了一个法诀,周身残存的灵光猛地一盛,化作几道风刃斩向最近的狼兽。
狼兽敏捷地闪开,风刃只削断了它几根毛发,在地上划出浅浅沟壑。灵力……已经微弱到这种程度了。李见月绝望地看着,眼泪混合着雨水疯狂流淌。
三头狼兽似乎也察觉到猎物的虚弱,不再试探,同时低吼一声,从三个方向猛扑上来!它们的目标很明确——不是杀死,而是撕咬、破坏那女子周身最后一层护体灵光,以及……灵光守护下的、修士最根本的灵脉枢纽!
“孽畜!滚开!”母亲挥剑格挡,剑刃与狼爪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和灵力爆裂的闷响。她挡住了正面和左侧的攻击,但右侧那头狼兽的利爪,狠狠撕开了她因灵力不济而露出的破绽,抓在了她的右肩!
“嗤啦!”
衣帛碎裂,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淡青色的衣袖。母亲痛哼一声,剑势一乱。
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正面那头最为雄壮的狼兽,眼中幽绿光芒大盛,猛地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朝着母亲肩上灵脉处噬咬而下!
“不——!!!”
八岁的李见月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但她太慢了,距离太远了,雨水和泥泞拖住了她的脚步。
她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张布满獠牙的巨口,咬碎了母亲最后仓促凝聚的一点护心灵力,尖锐的狼牙刺破了肌肤,深深嵌入血肉,甚至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清脆声响——那是灵脉被外力强行撕裂的声音!
“呃啊——!”母亲的身体猛地僵直,眼睛骤然睁大,瞳孔中映出女儿惊恐的小脸,随即迅速失去神采。她周身的灵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闪烁一下,彻底熄灭。鲜血从狼兽咬合处汹涌喷溅,混合着雨水,在泥地上晕开大片刺目的暗红。
狼兽疯狂撕咬着,甩动着头颅,仿佛在汲取着什么。母亲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在泥水里。她最后的目光,依然望向女儿的方向,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娘——!”李见月扑到母亲身边,用尽全力去推搡那还在撕咬的狼兽。小小的拳头砸在湿漉漉的、坚硬的狼毛和肌肉上,如同蚍蜉撼树。狼兽甚至懒得理会这微不足道的骚扰,只顾着贪婪地破坏、汲取。
雨水冰冷,血水温热。母亲的体温在飞速流失。那双总是温柔看着她的眼睛,渐渐空洞。李见月跪在泥泞血泊中,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雨水浇在身上,寒冷刺骨,却比不上心中万分之一的冰冷与绝望。无助、恐惧、悔恨、滔天的恨意……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八岁孩童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雨声、狼兽餍足的粗喘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成一片地狱般的背景音。
李见月的意识,就嵌在这个八岁小女孩的身体里,感受着每一分冰冷、每一滴雨水、每一丝绝望。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用无数个日夜的苦修和冷漠外壳包裹起来的创伤,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无遗。她甚至能闻到母亲血液特有的、混合了淡淡清冷花香的甜腥味,能感觉到母亲最后一丝生命力从指尖流逝的触感。
她想动,想呐喊,想将这些畜生碎尸万段,但八岁的身体没有任何力量,只有无尽的悲痛和冰冷。
就在这几乎要将她意识彻底吞没的悲痛与无助中,一丝极不协调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泛起微澜。
是气味。
有一种极其微弱、却让她灵魂深处感到无比厌恶和熟悉的——阴冷、污秽、带着贪婪吸噬意味的邪异气息。
这气息……与赵犴兄弟手中那些黑红晶石散发出的气息同源!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刺破了沉浸于悲伤的浑噩。
八岁的李见月仍在痛哭,但李见月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幻境!这是幻境!
母亲已死,尸体在怀中冰冷。八岁的自己还在痛哭,绝望而无助。
但李见月知道,不能再沉溺了。每多沉溺一息,心神就多被侵蚀一分,那隐藏的阵眼就可能更牢固一分。
她必须行动。以此刻这八岁孩童的身体?不。她的意识,她的意志,她的剑心,从未改变。
李见月缓缓地,从那个痛哭的八岁小女孩身上剥离出来。她依然能感受到小女孩的悲痛和身体的弱小,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属于李见月的冷彻与锐利,开始在她识海中苏醒、凝聚。
她闭上眼l,不再去看母亲惨死的画面,不再去听那绝望的哭声和狼兽的喘息。所有的感知向内收缩,如同百川归海,汇聚于灵台一点。
雨声渐远,哭声渐淡。
李见月猛地睁眼!
她轻轻放下怀中母亲冰冷的躯体,站起身。小小的身体在夜雨中显得单薄,但背脊挺得笔直。
正在撕咬的狼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幽绿的兽瞳对上了李见月的眼睛。它从那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属于猎物的、让它本能感到威胁的东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疑惑而警惕的呜咽。
李见月目光穿透雨幕。
她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在雨中虚划。
一道凝练的风刃聚出。
狼兽似乎被激怒,低吼一声,舍弃了母亲的尸体,转身朝着李见月扑来!兽眼中除了凶暴,更多了一种被触犯领域的狂怒。
李见月不闪不避。朝着狼兽张开巨口、暴露出的咽喉深处,疾刺而去!
“嗤——!”
一声轻响,仿佛刺破了装满水的气囊。
扑在半空的狼兽,动作猛然僵住!它眼中的幽绿光芒疯狂闪烁,随即迅速黯淡。
紧接着,以李见月剑指刺入的点为中心,狼兽的身躯开始从内部透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光芒——正是那种黑红晶石的光芒!这光芒剧烈波动,仿佛失去了控制。
“砰!!!”
狼兽的躯体轰然炸开!但没有血肉横飞,而是化作无数暗红色的光点碎片,如同被击碎的琉璃,四散飞溅,又在雨中迅速消融。那些光点碎片消散时,散发出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与赵犴兄弟身上的如出一辙!
随着狼兽的破灭,整个雨夜山林幻境,如同被打碎的镜面,开始剧烈震荡、崩塌!
雨丝变得断断续续,扭曲不定。树木的轮廓模糊、拉长、碎裂。脚下泥泞的地面泛起涟漪,如同水波。母亲和另外两头狼兽的影像,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迅速淡去、消失。
唯有李见月站立之处,尚存一丝稳定。她低头,看着自己恢复成原本修长、带着薄茧的、握剑的手。身上的衣物,也变回了那件略有破损的黑色劲装。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其后真实的底色——依然是山顶废墟,地上散落着腐朽的木料和碎瓦。天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昏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阴冷和之前阵法运转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