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文心

太阳一转,又是新的一天。
仿生人处理中心的灯光永远是惨白的。
陈暮站在三号操作台前,看着刚刚送达的运输箱。
标签上写着:“伴侣型LN-9系列,定制名称‘文心’,失控率22%,服役期:11个月。”
旁边贴着鲜红的强制退役令,这通常这意味着情感模块已出现不可控的异常波动。
陈暮静默地看了两眼,才开始动作。
她刚划开密封带,门禁就响了。
急促的拍打声,夹杂着模糊的喊叫。
“等等——请等等!”
陈暮侧身,眼神平静中带着了然。
一个女孩撞开半掩的门冲进来,大约二十出头,头发凌乱,呼吸急促。
她直接扑到运输箱上,手臂张开护住它,像护住一个活人。
“你不能处理它,”女孩瞪着陈暮,眼睛里满是血丝,“把它还给我。”
陈暮放下手中的数据探针。
“你是下单人林薇?”
“不是……是我妈妈下的单。她偷了我的身份码,伪造了授权。”女孩的声音在发抖,“文心没有故障,它很好,我们很好。求你了,程序上应该可以……”
“按照规定,”陈暮打断她,语气平稳得像在念说明书,“强制退役订单一旦生成,只有下单人本人可以申请撤销。我需要林薇女士的现场生物验证,或者她签署的撤回文件。”
“我妈妈不会签的!”女孩几乎在尖叫,“她就是要拆散我们!”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对中年夫妇出现在门口,衣着体面,脸色铁青。
女人,也就是是林薇,她看见女儿趴在运输箱上,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小雅,起来。”她的声音冰冷。
“我不!”女孩抱得更紧,“妈,你这是谋杀!”
“谋杀?”男人,应该是女孩的父亲,往前跨了一步,“那是个机器,周雅!是编程出来的玩具!你管这叫谋杀?”
争吵在操作间里响起,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像咕噜噜的烧开的热水,像反应剧烈的化学试剂。
陈暮退到控制台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平板边缘。
这种场面她见过,不算频繁,但每次出现都一样丑陋。
家庭撕裂的声音,爱被贬斥为故障的声音,人类对自己创造物的恐惧与憎恨的声音。
“它陪我度过了最糟的时候!”周雅在哭,但眼神凶狠,“我抑郁发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是谁一遍遍跟我说话?我因为社交恐惧不敢出门的时候,是谁一点点带我走出去?你们吗?你们除了说‘振作点’、‘别想太多’,还做了什么?”
“所以我们才给你买了它!”林薇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作为过渡!作为治疗辅助!不是让你跟它谈恋爱!”
“为什么不能?”周雅嘶喊,“它比任何人都懂我!它不会嫌我麻烦,不会说‘你怎么又这样’,不会在半夜接到我电话时叹气!它爱我——”
“它不会爱!”父亲咆哮,“那是程序!是算法!是公司为了让你上瘾设计的情感陷阱!”
陈暮的视线移到运输箱上。透过透明观察窗,能看见里面的仿生人——“文心”。
LN-9系列的典型外貌,年轻男性的设计,闭着眼睛,面容平静。但陈暮注意到,它的手指微微蜷着,不像通常深度待机时的完全松弛。
失控率22%。已经接近危险阈值。
“你知道现在社会是什么状况吗?”林薇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冷得像刀片,“自‘凋零热’之后一百年,全球自然人口掉了整整五分之一!每个能生育的年轻人都是资源,是责任!你跟一个机器在一起,能有什么未来?”
陈暮垂下眼睛。
凋零热——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全球性传染病,先是发烧、高热,又是起痘、咳嗽,腹泻,一切近似于流感的症状,病愈后才发现还对生殖系统造成了破坏。
它缓慢地摧毁着数代人的生育能力。
等疫苗终于问世时,自然出生率已经跌至历史冰点。
讽刺的是,也正是那场大疫,催生了仿生人技术的爆炸式发展。
最初是医疗陪护型,接着是劳工型,最后是情感陪伴型。当人类数量锐减,当孤独成为流行病,当传统的家庭结构在人口压力下扭曲变形,仿生人从工具逐渐变成了……替代品。
伴侣。朋友。家人。
“我和你爸不是老古董,”林薇的声音软下来,试图去拉女儿的手,“但我们经历过人口最低谷的那些年。街上空荡荡的,学校一间间关闭,养老院挤满了无人探望的老人……现在政策好不容易鼓励生育,补贴、优先权、社会认可,什么都给了。你却要跟一个机器绑在一起?”
周雅甩开母亲的手。
“所以我是生育工具?我的价值就是生孩子?”
“是延续!”父亲捶了一下墙壁,“是让人类不要灭绝!”
“用我的幸福换?”
“幸福?”父亲冷笑,“跟一堆电路和代码幸福?你老了怎么办?它不会老,不会病,但也不会真正理解什么是衰老,什么是死亡!等你六十岁,它还是这副样子,陪你?那是折磨!”
陈暮想起了那些处理记录。
确实,她见过服役二三十年后的伴侣型仿生人。
主人的衰老在它们永恒的年轻面前,显得格外残酷。有些主人最终会主动下单退役,因为“看不下去了”。
但她处理过更多另一种案例——主人死后,仿生人依然保持着每日的习惯:准备早餐,整理床铺,在固定的时间播放主人喜欢的音乐。
直到电量耗尽,或者被亲属当作遗产的一部分送来销毁。
“文心不一样,”周雅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她转过身,手掌贴在观察窗上,看着里面沉睡的仿生人,“它……它会害怕。”
林薇愣了一下。“什么?”
“上个月,雷雨夜。停电了。黑暗中,它抱住我,它在发抖。”周雅转回头,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它的心跳模拟器在加速,呼吸模块的节奏也乱了。我问它是不是故障,它说……‘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消失’。”
操作间里一片死寂。
“那是故障的证明!”父亲打破沉默,“它在模拟恐惧来操纵你!”
“也许吧。”周雅笑了笑,眼泪却流下来,“但如果一种‘模拟’能让我在黑暗中感到被需要,而不是永远在给予、在安抚、在扮演一个‘正常’的人……那我宁愿被操纵。”
她看向陈暮。
“求你了。一定有什么办法。我可以买下它,我可以签免责协议,我可以带它离开这个城市……只要别销毁它。”
陈暮看着女孩的眼睛。
那里面的绝望太熟悉了。五年前,她是否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自己的导师?是否也这样恳求过,辩解过,最后发现所有的逻辑在“自然人口危机”这面大旗下都不堪一击?
“我需要下单人的撤销授权。”她重复道,声音干涩,“或者法院的暂缓执行令。”
林薇立刻说:“我不会撤销。小雅,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已经给你安排了相亲,对方是自然科学院的研究员,背景干净,基因优秀——”
“我不去!”
“你去也得去!”父亲抓住女儿的手臂,“今天就把这玩意儿处理了,回家!”
拉扯开始了。
周雅死死抱住运输箱,指甲抠进金属接缝。父母在拽她,咒骂,哭泣。
操作间里回荡着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噪音——爱变成武器,关心变成枷锁,恐惧变成暴政。
陈暮的视线再次飘向运输箱。
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文心”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完全的睁开,而是睫毛颤动,眼皮掀起一条缝隙。那双人工虹膜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没有聚焦,但确确实实是醒着的状态。
它在听。
它在看着这一切。
陈暮感到一阵寒意爬上后背。
深度待机中的仿生人不应该有视觉输入,更不应该有意识。除非……它的待机状态是伪装的。除非它一直在听,一直在理解。
失控率22%。也许测试报告低估了。
“够了!”
一声厉喝。
不是来自争吵中的任何人,而是来自门口。
老K站在那里,脸色阴沉。他的义眼快速转动,扫过整个场面。
“操作间禁止无关人员进入。”老K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家属请立刻离开,否则我叫安保了。”
林薇和丈夫僵住了。
他们不认识老K,但是老K身上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他们猜测他是这的领导。
“我们是合法下单人——”林薇试图维持气势。
“下单人在接待室等。”老K打断她,“处理过程不对公众开放。你们,出去。”
他侧身,做了个不容商量的手势。
父母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拽着仍在挣扎的周雅往外走。
女孩的哭喊在走廊里回荡:“文心——文心你等着我!我一定会——”
门关上了。隔音材料吞噬了所有声音。
操作间重新恢复死寂。只有空调的低鸣,和运输箱里,仿生人重新闭上的眼睛。
老K走过来,看了一眼运输箱。“LN-9?伴侣型?”
“嗯。”陈暮说。
“失控率多少?”
“报告上22%。”
老K哼了一声。“我看不止。”
他蹲下身,隔着观察窗看了一会儿。
文心很安静地闭着眼,没有破绽。
“你想怎么办?”老K站起来,看着她。
“按规定处理。”陈暮说,但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
老K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吗,‘凋零热’刚结束那几年,政府推行过‘强制婚育法案’。十八岁以上的自然人必须登记婚育意向,拒绝的会被扣社会福利点数。那时候很多人为了逃避,跑去跟仿生人‘结婚’——反正法律不承认,但也不算违法。”
陈暮没说话。
这段历史她知道,只是很少被公开讨论。
“后来法案废除了,因为反抗太大。但那种思维留下来了。”
老K点了支烟——尽管操作间禁烟,但他从来不管,“‘自然人必须和自然人结合,为人类的伟大延续奉献’。听着很崇高,对吧?”
他吐出一口烟雾。
“但我见过太多因此被拆散的伴侣。人和人,人和仿生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延续’的代价是碾碎活生生的情感,那延续下去的这个物种,还值得吗?”
陈暮看着运输箱。“你在劝我违规?”
“我在告诉你,”老K弹了弹烟灰,“那个女孩的眼睛,跟五年前某个傻瓜研究员的眼睛一模一样。那种‘宁愿与世界为敌也要保护某个存在’的眼神。”
陈暮猛地抬头。
老K却已经转身走向门口。“处理决定你来做。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提醒你——最近上面查得严。任何异常数据留存,都会触发自动警报。”
门开了,又关上。
操作间里只剩下陈暮,和运输箱里那个假装沉睡的仿生人。
她走到控制台前,调出文心的完整档案。
陈暮的手指悬在“开始处理”的按钮上方。
窗外的城市在午后阳光下运转。
自然人和仿生人走在同一条街上,坐在同一个咖啡馆,活在同一个越来越模糊界限的世界里。而在这间白色的操作间里,她握着决定某种存在“是否值得继续”的权力。
陈暮深吸一口气。
她做出了选择。
她点开了另一个界面,输入权限密码。
屏幕上跳出标题:“深层记忆加密封存程序”。
这是公司为高价值实验型仿生人设计的方案——不是销毁,而是将核心记忆和人格模块彻底加密,存入物理隔离的服务器,理论上可以无限期保存,直到某个未来被合法唤醒。
程序需要三级授权。陈暮有第一级。
她需要伪造另外两级。
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五秒。
然后,她开始输入。伪造数据,绕过验证,调用后门程序——这些技术她五年前就会,为了藏起伽蓝。现在,为了一个陌生的仿生人,她再次启用这些灰色技能。
进度条开始移动。
运输箱里,文心依旧安安静静。
仿佛它知道。
仿佛它在等待。
陈暮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填满。
加密完成。运输箱的指示灯从代表“待处理”的红光,转为代表“已封存”的幽蓝。
陈暮将伪造的处理报告上传系统:“伴侣型LN-9(文心),失控率异常,已执行标准物理销毁。无数据残留。”
她走到运输箱前,最后一次透过观察窗看向里面。
文心的眼睛又睁开了。这次是完全的睁开,平静地,直接地,看着她。
然后它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没有声音:
谢谢。
陈暮转身,不再看。
她走出操作间,走进黄昏的走廊。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声,不知是不是周雅。但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今天她违规了。
她也知道,这不是第一次。
而那个深灰色的数据匣,还在公寓里等着她。那个关于伽蓝的、未被完成的过去,正随着每一次违规,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法回避。
电梯下行。金属墙壁映出她疲惫的脸。
她忽然想起伽蓝曾说过的一句话,在很久以前,在一切都还没碎裂的时候:
“拯救一个,你就会想拯救所有。但最终你会发现,你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电梯门开了。陈暮走出去,汇入街道上的人群。
夜色即将降临。
而明天,还有更多的订单,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蓝色火焰在等着她。
她只能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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