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分行”的日子了。
“来来,大小个站好。”赵师傅招招手,一众练功的小孩们立即停下,顺从地走过来,一字排在墙角。小戏子们一个个铆足了劲笔挺地站在那儿,等着师傅们挑拣。
要知道,分行,可是决定了未来的人生。谁不想唱生、唱旦,谁不想唱戏台上的主角?
自打有了京戏,就是生角为重,旦角为轻。这是伦理纲常。等到了后来,女子可以进戏园子看戏了,深闺儿女的戏才渐渐从帝王将相的天下劈开一条路。等后来又出了个梅兰芳,才把旦角的地位生生抬举上去。从此后,生旦并重。
“分行”的师傅除了赵喜福,还有他以前的老搭档的鼓师杨小久,琴师姜老二。
这二位也是梨园行的老江湖了,能唱什么、会唱什么,琴鼓一招呼,立马见分晓。
正忙活着,门外溜进来一个人,圆滚滚的,穿着长衫。
赵喜福才瞧见他,赶紧示意他们停下,搓着双手,上去恭恭敬敬地招呼:“王大爷 ,哪阵风把您给出来了?要来也不先差人说一声,我这都没准备。”赶紧吩咐人去沏香片。
王大爷摇着扇子,肥肥的脑门上渗出汗珠:“哟,分行那?”王大爷在梨园界可是鼎鼎大名。常常给各园子“看货”,眼光也毒,只要他看中的孩子都是“上馆子”的抢手货。这碗饭他吃得很牢实,大家都爱找他看货。毕竟就算是龙套、配戏,也得找妥当的不是?他要是遛到哪家班子看中“货”,那家班子可是喝酒穿皮袄——里外都要红啦!
“今儿正好有一位角儿配戏的嗓子突然不出声了,托我找一个配戏的,我溜达到您这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王大爷的眼睛顺着一溜孩子滑过去,先看脸,俊的放一边,不俊的放一边。然后,由俊的那边开始先挑。
一指小蘑菇:“你来。”小蘑菇先打了个小五套,接着又翻了几个筋斗,朝天蹬、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也一并上了。
王大爷摸着胡子,看起来还算满意:“唔。还成,就是花样太多,不踏实。不是说你有个绝货?”
赵师傅应到:“哎,打磨得还不通透,您瞅瞅,给指点指点。”赶紧指着柳依依:“来一个。”
柳依依眼珠子灵巧地转了转,唇角露出可爱的笑容,摊开兰花手,插着腰,刚走了几步,咦,前面有一只蝴蝶。于是轻轻地猫着腰蹲下,慢慢起来,作出准备扑蝴蝶的样子,接着用细碎的脚步悄悄走近,眼神盯着前面的蝴蝶,到了近处,轻轻一跃,把蝴蝶困在团扇和兰花指中间。扑中了,满心欢喜,轻轻打开一条缝——哎呀,蝴蝶飞走啦。眼神跟着蝴蝶往上飞去,又跟着蝴蝶往左飞去,手眼身法步,柔软灵动。机警可爱的少女立刻活灵活现。
“诶!红娘!”王大爷一拍掌,摇头晃脑地开始打着拍子。”我看这就挺不错。唱一段听听。”
柳依依站定,开腔唱到: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
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
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
跟随着小红娘你就能见着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
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
嗓子又脆又水,声音一鼓作气的从喉咙倾泻而出,仿佛夏日的一捧清泉。
成了!赵喜福在心里高兴。这小子,没白白教训他一个。
王大爷满意极了:“这小红娘水灵。长相也俊,就他了!”
又赞许地看看赵喜福:“调教得不错,你这窝要出金凤凰了。”
赵喜福真真佩服起王大爷的眼光来,春云社将来的台柱子,被他一眼就相中。果真是任凭谁也遮不住一块金子要绽放的光芒。
王大爷又说:“有合适的武生没有?”
“有有!这个可错不了!”赵喜福赶忙将大春拉出来。王大爷上下通身打量了大春一遍,只见这小子身材匀称,宽肩头马峰腰,是个好生的料。
一扬下巴:“来一段看看。”大春起了个霸,念到:
“剑光如霜马如飞单骑冲开长坂围保定怀中一幼主将军今日显神威——”活脱脱就是一个踌躇满志的赵云。
王大爷点点头:“不错。俩小孩今儿就去吧,给那位角儿配《金山寺.断桥亭》。青蛇和伽蓝会唱吧?”
“会倒是会……但打学会了还没唱过呢。”赵喜福有点犹豫。
且不说这是一出昆剧,要文又要武,剧情复杂,可一点也不容易唱。只说青蛇这个角色,说难演非常难,需要大段的打斗,还得顾着身段。要知道,京城第一科班富连成演这一出戏,可是要加洋十元的呢。
赵喜福满腹狐疑地问:“王大爷,是哪位角啊?”才看这么一会,就给配戏啦?虽然这出戏已经他们两个已经学过好几十遍,也练的几乎是滚瓜烂熟,但全没给名角配戏的经验,不敢说十拿九稳。但要说好演,青蛇和白蛇的身段是一正一反,左右对照的,只要白蛇是位功夫过硬的角儿,就能将青蛇照顾得妥贴。
“大名角!一会去不就知道啦,我还能坑你?放心吧,有的是点心钱给你的两个小老板。”王大爷双手往后一背,催到:“走吧!去响排。”
赵喜福不敢相信地继续追问:“不是,这就去响排啦?”
“哎哟老赵,你调教的人,我放心。要是不乐意,我上别处去。”王大爷胖胖的手指拍拍赵喜福的肩头。
“别啊,王大爷,哪能不乐意啊!”一下子就掐中了赵喜福的七寸。
两个少年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中直愣愣地看着大人们,难道小透明的小戏子,会从此就能吃饱肚子、少挨打,甚至从此便平步青云吗?懵懵懂懂地,像做梦一样就跟着王大爷来到了戏园子。
果真是就等着他俩响排了,一众拉胡琴月琴、打大锣小锣、敲鼓的师傅都坐在那呢。刚进来,一个箱头模样的人便向王大爷作揖:“哎哟您可来了。赶紧进去吧,那位角儿等了一早上了,在那急吼吼地发脾气呢。”
王大爷捋捋稀稀拉拉的胡子,气定神闲:“别着急,急可急不来这么水灵灵的小青妹啊。”
一行人在偌大的后台兜转了好一阵,王大爷才将束手束脚的两人领进一个房间。房内弥漫着一股异香,装潢甚是奢华。椅榻都是酸枝花梨紫檀,铺着厚厚的椅垫。地上铺着地毯,四周散乱地扔了些头面、梳子什么的,看样子是发火乱扔了一通。
一个人坐在一把藤心摇椅里,阳光下,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那人听见有人进来,赶忙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扶住椅子。阳光把他勾出一个轮廓,细细密密的光线笼罩着他,在他周身形成一团柔和的金色。
多熟悉的人啊。
正是何世芬。柳依依想转身逃走,不知怎的,双腿有千斤重,一步也挪动不得,只得将心奔出了十万八千里。
“我的小青妹可算是来了。”何世芬朝王大爷妩媚地笑道:“王大爷,多谢您了。”
王大爷老脸略红了红,直摆手:“别介您,一件小事,您还跟我客气。这俩孩子多大福气,遇着您,得少走多少年的弯路啊。”对着两个少年道:“你们算是赶上贵人啦。”
何世芬又谢了王大爷,将他送出门去,转回头,卸下了那副妩媚的表情,变成了依依熟悉的那个温柔、善良的世芬哥哥。他看看一言不发的柳依依,指指大春:“这就是大春吧?”
大春木木地点点头。
世芬说:“多谢你将我弟弟照顾得这么妥帖。”他故意用了“我弟弟”。
大春搔搔头,不好意思地嘀咕:“我愿意照顾他呀。”柳依依还是不出声,也不看他,眼睛瞄着别处,两个手揣在兜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何世芬又道:“给你们做了唱《金山寺.断桥亭》的两身衣裳,都是我让裁缝去春云社偷偷目测你们两的身材做的,不知道合不合适,大春,你先去试试看。箱头在门口等你。有哪里不合适的,只管和他说就是。”
大春知道世芬故意支开他,偷瞄了依依一眼,见他还是把世芬当透明的,到处乱瞄,并没有“求救”的意思。
于是只有顺水推舟,跟着箱头去试戏服了。
这下,只剩下世芬和依依了。
这场景,仿佛若干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的阳光中,他俩支走了跟着的何世缘,执起手,偷供桌上的贡品吃。
何世芬像以前一样对着他笑,想执起柳依依的手,依依却在他手碰到之前就弹得老远。
何世芬又叹了口气,也不拐弯抹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
柳依依还是吊儿郎当地站着不说话,只是快要把下唇都咬出血来。
何世芬眼泪终于滚出来,哽咽着嗓子,悠悠地说到:“好了,现在连你也觉得我脏了。可我要是不脏,哪里有世缘的婚事?我要是不脏,哪里有父母阔绰的生活?都逼我,吸我的血呢!连你都看不起我,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可真的孤身一人了……”说着,竟从眼泪竟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哗啦哗啦地倾泻出来。
柳依依一看他的世芬哥竟然哭了,慌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攻自破,他假装的坚硬外壳像被火烤的蜡烛一般化成一淌水,他抱住他颤抖的肩头,哄道:“世……世芬哥,你别哭,别,别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