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红玫瑰、紫丁香和“江湖暴徒”

隔天,莫文唤去找柳依依,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天大的好事,庆典承应“奉诏进戏”那件事,竟然成了!第二件,也算不上是什么事,就是一件新闻而已,天津的一位角儿来北京了。
莫文唤兴冲冲推门进屋的时候,柳依依正在午睡。天气太热了,他把衣裳解了扣子敞开,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莫文唤兴冲冲地推门进去,柳依依以为是立夏进来了,烧了屁股似的就跳起来,一把把衣裳扒拉上,动作太快太粗糙,反而弄得香肩半露,衣裳不整。
莫文唤腮帮子都要笑掉了。“哎哟依哥,您这是……日本人刚来过?”他用手捂着眼睛,食指和中指间故意留了一大条缝。
“怎么是你!吓我一跳!你要几时才学得会敲门?”柳依依松了一口气,衣裳松开,露出光滑的胸膛,又白又细。那张脸,因为正在午睡微微发红,因为热,香汗淋漓。
莫文唤一看,忍不住摸着下巴咂摸着嘴:“啧啧,依哥,我劝你穿好衣服。还好是我。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换了个人看见你这样妖娆可人,弄不好把您给消受啰。”
柳依依懒洋洋地躺回炕上:“去去去,边儿去。我就纳了闷了,我在我自己房里,光着屁股蛋子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看,你私闯民宅,还嫌我衣裳不整?哪有这样的道理。”谁把谁消受了还不一定呢,十几年练功不是白练的。莫三那样的,来十个都不一定推得倒他。
“你起来你起来,我跟你说正事儿。”莫文唤坐到他旁边,激动地握着他的肩膀使劲摇了摇。
“上次那芍药会,我真是没白白忙活。成了!”
“成啦?”柳依依一骨碌就从炕上爬起来,眼睛都放着红光。“不是,我就随便吼了那么几嗓子,就成啦?”
“你三爷什么时候骗过你?今天老头子亲口跟我说的。李大人对你的那几句昆腔可是赞赏得不行,说是要世芬的戏班到皇上大婚典礼的时候去进戏,一定得带上你。我一听说就赶紧屁颠屁颠地上你这来了。老头子说了,让你就敞开大门等着内务府的人吧!”等进了戏回来,那可就镀了金边,在梨园行里拔了头份,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莫三,不,三爷!您这园中和昆曲智取李大人的计谋,真是在世诸葛亮。你老真是我的诸葛亮啊。”柳依依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莫文唤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瞧你得瑟的。你呀——看机变,注视曹操下江南!”来了一段《赤壁之战》里刘备的戏词。
柳依依一拱手:“不不不,主公那是世芬哥。我便是那……长髯红脸的关老爷吧!”
“说到刘玄德……刘皇叔怕是又要不得安生啦。听说那天津的曹孟德到北京来了。”柳依依一愣。莫文唤说的曹孟德,并不是曹操,是位天津的角儿,大名叫曹玉来。因为为人有那么点白脸曹操的意思,所以梨园行的人背后喊他曹操。这个“江湖暴徒”,却确是个唱旦角的,这反差,真是判若云泥之别了。真想不透他在台上捏着兰花指哭哭唧唧的是拿的什么心情。
“他来干嘛?”柳依依皱着眉头,生出一脸戒备。
“北京那是皇城根,你说他来干嘛,跑码头挣钱呗。难不成……来找他的红玫瑰?”莫文唤顿了顿,推推眼镜。
津京两地,离得不远,但千差万别。吃的喝的不一样,性格脾气更不一样。天津卫是商埠码头,早些年洋人开埠,在这里建了租界,天津卫就的地位就蹭蹭蹭地往上直蹿,有钱有闲的大人物们都往租界里扎堆地去,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新鲜的都有。又阔气又现代。跟天津比,北京就是个千年的老顽固,土疙瘩。而且,天津人懂戏,那是真懂。天津人对戏最为挑剔,不似四九城的人,但凡你是个角了,便没什么好挑剔的,唱什么听什么,鼓掌叫好;也不似上海人,管听戏叫看戏,喜欢巧妙华丽的机关布景,喜欢视觉享受。天津人不一样。天津人对京剧要求非常之严苛,哪怕是步子错了,也不管你是不是角,喝倒彩、扔东西、拎着萝卜灯,就一个接一个地走掉。丝毫不理会你的面子。但是,只要通过了天津人的考核,那么就会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比如这个曹玉来。说起这个曹玉来,他从前也是北京的角儿,为人不好处处受挤兑,豁出去了去了天津。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他虽然人品不好,身上却还是有真本事,在天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红了。
话说天津有对姐妹花,姐姐艺名叫红玫瑰,是唱旦角儿的,妹妹艺名叫紫丁香,是唱老生的。这两人的性格和名字可是完完全全相反。红玫瑰恬静沉默,一说话就害臊;紫丁香热情似火,胆大风流。简直跟红楼里跟那尤二姐尤三姐差不多。这还不算完,这俩姑娘,是双胞胎姐妹。这可是太新鲜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脸蛋一样,身材一样,可是只要一扮上,立马就分成了雌雄。天津的老少爷们做梦都想着这两姐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开心了。可是,那姐妹俩个偏偏都喜欢上了曹玉来。曹玉来向来是个爱热闹的,生平就爱众星捧月,简直巴不得开追悼会的时候中间躺的那个是自己。于是自然是被热情似火会来事的紫丁香吸引了,红玫瑰扭扭捏捏地哪里斗得赢她,败下阵来。可是没过多久,曹玉来回过神来,他和紫丁香,一个是生,一个是旦,台上一男一女,台下一女一男,翻来覆去,总是那样。没多久就厌倦了紫丁香,才猛然醒悟,红玫瑰才是他的断肠人。似是而非的东西总是会让人蒙蔽双眼,看不清楚真相。就像紫色只是近似红色,紫丁香和红玫瑰再怎么像,也替代不得她的位置。
可是为时已晚。这时的红玫瑰早就心灰意冷,只身来到了北京,搭了戏班混口饭吃,时不时地跟何世芬配戏。何老板待她亲如兄妹,全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过了一段时间曹玉来放下身段追来北京来找红玫瑰,红玫瑰却一赌气,把何世芬往前一推,推说何世芬才是她来北京的缘起。
何世芬听她说过两个人间的恩怨,觉着曹玉来确实不是个东西。为了红玫瑰,也就懒得言语,这下善良的何老板可算是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了,说都说不清。曹玉来求爱不成,全怪罪在何世芬身上。就这么着,何世芬成了曹玉来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人又是又犯轴,又死较真,跟个毒蛇似的,逮着谁咬住就不放。一会去何世芬家找人,一会去戏园子闹场,大声嚷嚷,说何世芬与他有夺妻之恨。最后还是红玫瑰看不下去了,出来报纸上澄了清,说与他曹玉来已然是“朱弦断,明镜缺”,跟何世芬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事才算完。可是曹玉来和世芬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
柳依依围着屋子走了好几圈,道:“才刚说我们得去紫禁城进戏呢,这白脸曹操一来,会不会被他搅黄了?”
莫文唤说:“给他十个胆子。这是去宫里呢!紫禁城!他敢干嘛?脖子有多硬,伸出来试试?”
莫文唤说的倒是对,对于去紫禁城,曹玉来本事再大也不敢言语什么,可是这两件事,一件是莫大的荣耀,一件也无关痛痒,按理来说八竿子打不着。可是,谁也想不到,两件事裹在一起,竟然要了何世芬的命。这是后话。
柳依依刚要说话,门又被哗啦地推开了,大春欢欢喜喜地跑了进来:“紫禁城!我们真的要去紫禁城啦?也不知道里面好不好玩?是不是真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百间半房子?”
鬼才会去数是不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百间半间房。那种地方进去就得规规矩矩束手束脚的,好玩也轮不着你来玩。柳依依在心里骂大春,真是个土王八没见过世面。
不就是紫禁城?有什么好稀奇。自己小时候还去过几回呢。
不过,就那么几年光景,怎么老也忘不掉?
厚厚的沉沉的朱砂色的城墙,天空飞过的自由自在的各种风筝,什么麻姑、杨戬、大蜈蚣、苍鹰、福禄寿喜……它们都俯瞰着紫禁城,俯瞰着北京城。
神武门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的世界崇尚共和,踏着大步往前走,门内的紫禁城却像是时间已经静止,依旧延续着千年的岁月。
那是一段光辉的、闪烁着金光的、昂首挺胸的高傲的千年岁月。
不似现在。
和百年乱世狭路相逢,北京却进入了空前的、畸形的繁荣。捧角的越来越阔绰,越来越多的抱着淘金梦的孩子们进入戏班,越发艰苦地训练。
而那些已经成了角儿的艺人,正在享受这个畸形时代的红利。他们是各位豪门内府、贵族名门的宠儿,是宫廷遗老们的常客。他们正在用丝绸一般柔软的唱腔,替北京粉饰太平。
既是太平盛世,自然少不了烟花之地。
打赏